刺骨的寒意钻进鳞片时,阿灰才发现自己长出了尾巴。
不是毛茸茸的狗尾巴,是条滑溜溜的鱼尾巴,银灰色的,布满细小的鳞片,一甩就能搅起圈水花。可这水花刚冒头,就被周围的冰冻住了,变成透明的棱,像块嵌在水里的碎玻璃。
他成了条鱼妖。
这个认知让他有点发懵。
前一秒还在火云洞的灰烬里爬,爪子上沾着灰,喉咙里卡着烟;这一秒就泡在冰水里,浑身长满鳞片,连呼吸都变成了吞吐水流——凉丝丝的,带着股土腥味,比火云洞的烟味舒服,却冻得他骨头缝都在疼。
“都愣着干什么?”
一个粗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像块石头砸进冰里。阿灰抬头,看见条比他大十倍的鲶鱼精,正用胡须抽打着周围的小鱼妖:“灵感大王说了,必须把冰顶住!要是让那和尚踩塌了,就把你们全冻成鱼干!”
冰?和尚?
阿灰甩了甩尾巴,才看清自己的处境——他正处在通天河的冰层下,周围挤满了鱼妖,个个都用头顶着冰面,像一群扛着巨石的苦力。冰面厚得像块玉,能看见上面有人影在动,“咚咚”的响声顺着冰传下来,震得他鳃帮子发麻。
是八戒在凿冰。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右爪(现在变成了鱼鳍)的第三根指节就猛地抽痛了——那里没有疤,鳞片覆盖下的皮肤却在发烫,像火云洞的烫伤在水里发了芽。他想起八戒扛着钉耙的样子,想起他流着口水喊“有肉吃”的样子,想起他看着自己被悟空打时那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原来他们走到通天河了。
原来就算他从火云洞的灰烬里逃出来,就算变成了条鱼,也还是躲不开这伙人。
“使劲顶!”鲶鱼精的胡须又抽了过来,抽在阿灰背上,疼得他差点翻肚皮,“特别是你这条小杂鱼!看什么看?再偷懒就把你扔给大王熬汤!”
阿灰赶紧低下头,用头顶住冰面。
冰底结着层霜,滑溜溜的,冻得他额头发麻。他不敢再想八戒,也不敢想悟空,只能盯着自己的鱼尾巴——银灰色的,在昏暗的水里泛着微光,像条被剪断的狗尾巴。
当狗妖时被人踩尾巴,当鱼妖时被人抽背,当杂役时被人当暗器扔,当跑腿时被人当靶子打……他这命,倒真是百搭。
“听说了吗?”旁边一条鲫鱼妖偷偷用尾巴碰他,“那和尚要去西天取经,必须从这冰上过。灵感大王说了,抓了他,就能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
阿灰差点笑出声。
妖怪们总惦记着长生,可像他这样,死了一次又一次,连“生”都没活明白,还求什么“长生”?倒不如做条普通的鱼,没见过金箍棒,没听过“吃俺齐天大圣一棒”,安安稳稳在水里游,哪怕冬天被冻成鱼干,也比反复挨打好。
“别说话!”鲶鱼精的眼睛像两盏小灯笼,扫了过来,“谁再敢闲聊,就先尝尝冰锥的滋味!”
鲫鱼妖赶紧闭了嘴,把头埋得更低。
阿灰也不敢动了。他能感觉到冰面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咚咚”的凿冰声越来越响,偶尔还有唐僧念经的声音传下来,软软的,像团棉花,却冻得他心里发寒——上次在火云洞,就是这声音的主人,看着他被悟空打,连句“善哉”都没说。
“轰隆——”
一声巨响,头顶的冰面突然裂开道缝,碎冰碴像下雨似的掉下来,砸在鱼妖们身上。阿灰吓得缩起尾巴,看见冰缝里伸进个耙子,齿尖闪着寒光,正是八戒的九齿钉耙。
“猴哥,这冰太硬了!”八戒的大嗓门顺着冰缝灌下来,震得水都在晃,“要不咱们绕路吧?”
“绕什么路?”悟空的声音紧随其后,像块冰砸进水里,“俺老孙看这冰下有妖气,定是那妖怪在搞鬼!待俺老孙砸开它!”
妖气?
阿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见冰面上金光一闪,金箍棒的影子透过冰缝投下来,在水里拉得老长,像条会吃人的蛇。周围的鱼妖们开始发抖,有的想往深处游,却被鲶鱼精用胡须缠住:“都不准动!大王说了,谁跑就先吃谁!”
灵感大王。
阿灰默念着这个名字。他没见过这位大王,只听别的鱼妖说,是条修炼了千年的金鱼,能呼风唤雨,还能让通天河结冰——比红孩儿厉害,比金角大王狡猾,比白骨精更懂怎么藏陷阱。
可再厉害又有什么用?
阿灰甩了甩尾巴,躲开块掉下来的碎冰。红孩儿有三昧真火,还不是被悟空请的救兵浇灭了?金角大王有紫金葫芦,还不是被悟空骗走了?灵感大王能让河结冰,难道就能挡得住那根金箍棒?
“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这句话像道惊雷,顺着冰缝炸下来。
阿灰浑身的鳞片都竖了起来。他看见冰面上的金光变得刺眼,金箍棒带着风声砸下来,“咔嚓”一声,原本裂开的冰缝瞬间扩大,整层冰面像块被敲碎的镜子,朝着水下塌了下来!
“快跑!”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鱼妖们瞬间乱成一团。有的往深处钻,有的撞在冰碴上,有的被塌下来的冰块砸中,当场翻了白肚。鲶鱼精的胡须被冰碴缠住,疼得嗷嗷叫,再也顾不上管别人。
阿灰也想跑,可身体像被冻住了似的,怎么也动不了。
他看着金箍棒的影子在水里搅动,看着冰碴像刀子一样飞,看着唐僧师徒的身影透过碎冰露出来——悟空举着棒子,八戒扛着钉耙,沙僧护着唐僧,每个人的脸都模糊不清,却透着股“正义”的狠劲。
就像在黑风山,在白骨岭,在平顶山,在火云洞一样。
他们总是这样,带着“取经”的名义,带着“降妖”的旗号,把别人的家砸烂,把别人的命打死,还理首气壮地说这是“功德”。
“凭什么……”
阿灰吐出个水泡,里面裹着这句没说完的话。
凭什么他们可以西行,别人就只能待在原地挨揍?凭什么他们的“慈悲”只给能被“度化”的妖怪?凭什么他这条只想躲在水里的鱼,也要被金箍棒追着打?
“砰!”
一块大冰砸在他旁边,激起的水流把他掀了起来。他看见悟空的火眼金睛正透过碎冰盯着水里,目光像两道激光,很快就锁定了他——大概是认出了这副“妖”的皮囊,不管他是狗是鱼,只要是妖,就该打死。
金箍棒又举了起来。
这次没有火阵的热浪,没有灰烬的呛人,只有刺骨的冰水和碎冰的冷光。可阿灰却觉得,比在火云洞被烧死时更疼——那种从里到外的凉,冻得他连恨都发不出力。
他不想死得这么窝囊。
当鱼妖就该被打死吗?就因为他顶了冰?就因为他是“妖党”?就因为那猴子手里有根棒子?
“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这句话再次炸响时,阿灰做了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他没有躲,反而用尽全身力气,甩着尾巴朝金箍棒冲了过去!
他知道自己撞不过那根棒子,就像知道鸡蛋碰不过石头,蚂蚁挡不住大象。可他不想再像块灰似的任人扫,不想再像块冰似的任人砸,不想再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就稀里糊涂地死。
哪怕只是撞出个响呢?哪怕只是让那猴子愣一下呢?哪怕只是证明自己不是块任人拿捏的泥呢?
金箍棒带着风声砸下来,金光把整个冰洞照得像白天。阿灰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金光里扭曲,看见银灰色的鱼鳞一片片脱落,看见胸口的水流变成了红色——是血,正顺着鳞片的缝隙往外涌,像火云洞的灰烬里开出的花。
疼。
比烫伤疼,比棒打疼,比被冰锥扎疼。
可他没闭眼。
他看见悟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看见唐僧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看见八戒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他甚至觉得,自己的鱼鳍好像碰到了金箍棒的边缘,冰凉的,坚硬的,带着股熟悉的血腥味。
原来这棒子,也沾过不少血啊。
意识模糊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在往上飘,穿过碎冰,穿过水流,朝着那片刺眼的金光飘去。血染红了周围的水,像条红色的带子,缠着他,也缠着那根刚收回的金箍棒。
他想起黑风山碎掉的肉干,想起白骨岭混着血的豆沙,想起平顶山葫芦里的影子,想起火云洞的灰烬,想起现在这身银灰色的鱼鳞——原来每一世的死,都藏着点不一样的东西。
肉干的香,豆沙的甜,影子的怕,灰烬的空,还有此刻……血的热。
“孙悟空……”
他在心里念出这个名字,第一次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恨,是因为不甘,是因为想把这个名字刻进骨头里——哪怕下辈子变成块石头,变成棵草,变成粒没人注意的灰,也得记得是谁,一次次把他的命踩在脚下。
水流变得越来越暖,大概是血放得太多了。阿灰的身体开始僵硬,尾巴不再摆动,眼睛慢慢闭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冰面上唐僧的袈裟,金边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条拦路的河,隔开了“众生”和“他”。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永远跨不过去。
比如妖和人,比如生与死,比如他和那根金箍棒。
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忽然觉得做条鱼也挺好——至少死的时候,血能染红一片水,不像在火云洞,连点痕迹都留不下。
冰下的水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有那道红色的血带还在慢慢散开,像朵在冰底绽放的花,很快也会被水流冲淡,被寒冰冻住,最后变成谁也看不见的印记。
就像他这第九次死亡一样,轻得像粒雪,落进通天河里,连个响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