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火云洞的灰烬

2025-08-23 4654字 1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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呛人的烟味钻进鼻孔时,阿灰以为自己还在火阵里。

他猛地睁开眼,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棉絮,咳得撕心裂肺。眼前不是翻滚的火焰,是灰蒙蒙的天,脚下不是滚烫的石头,是踩上去会陷下去的灰——厚厚的一层,没过脚踝,像铺了满地的骨灰。

这是……火云洞?

他撑起身子,爪子陷在灰里,指尖传来熟悉的疼——右爪第三根指节的疤还在,暗红色的,被灰烬盖了层薄霜,看着像块埋在土里的碎炭。

周围静得可怕。

没有红孩儿的怒吼,没有风火轮的轰鸣,没有妖怪们扛柴禾的脚步声。只有风刮过洞顶的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哭,卷起地上的灰,迷得人睁不开眼。

他扶着洞壁站起来,腿软得像煮过的面条。洞壁上的火珠全灭了,只剩下黑洞洞的凹痕,像被挖掉的眼睛。地上散落着断矛、碎甲、烧变形的铁锅,还有半根没烧完的火把,炭头在灰里埋着,偶尔冒点火星,很快又灭了。

“有人吗?”

他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洞里荡开,撞在石壁上,弹回来,变成更空的回音。没有谁回答他,连只老鼠都没有——大概早就跟着没死的妖怪跑了,或者,跟那些断矛碎甲一样,变成了脚下的灰。

阿灰往前走,每一步都陷在灰里,发出“沙沙”的响,像在撕一张破纸。

走到前殿时,他停住了。

原本摆着宝座的地方,现在只剩个黑黢黢的大坑,坑边堆着些琉璃碎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那是红孩儿宝座上的镶嵌,据说比平顶山的玉净瓶还值钱。坑中央躺着根烧弯的铁棍,是红孩儿的火尖枪,枪头的红缨早就烧没了,只剩根光秃秃的杆,像根被遗弃的柴火。

他想起红孩儿踩着风火轮的样子,想起他用枪尖挑着请帖的样子,想起他说“把你扔进三昧真火里炼炼”的样子。那个不可一世的小魔王,那个能用妖力把他捆得像粽子的妖怪,最后也只留下这么根烧弯的枪吗?

风从洞口灌进来,卷起更多的灰,扑在他脸上。他抹了把脸,掌心沾了层黑,混着爪子上的疤,像幅丑陋的画。

“猴子……”

他低声念出这两个字,喉咙又开始疼。

是那猴子干的。

是他从南海搬来的救兵,是那能浇灭三昧真火的水,是那根能劈开一切的金箍棒,把火云洞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变成一座连风都在哭的坟墓。

他继续往前走,想去柴房看看。

那里有他藏麦饼的横梁,有他蹲过的灶台,有他被红孩儿用脚碾过的尾巴印。就算变成了灰,他也想再看一眼,想知道那半块没吃完的麦饼,是不是也变成了灰里的一粒。

可没走几步,他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低头一看,是具烧焦的尸体,蜷缩着,看不清模样,身上还套着半截没烧完的杂役服——是那个瘸腿的老妖怪,上次用烟袋锅敲他脑袋的那个。他的烟袋锅掉在旁边,铜锅烧黑了,锅里的烟丝变成了灰,一吹就散。

阿灰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想起老妖怪总说:“火云洞的杂役,能活过三个月就算赚了。”当时他以为是玩笑,现在才明白,不是赚了,是等着变成灰。

像黑风山被金箍棒扫碎的自己,像白骨岭被棒打烂的豆沙饼,像平顶山被葫芦吸走的影子,像现在脚下这具连名字都没人记得的尸体。

风又刮起来了,卷着灰,打在他脸上,有点疼。

他忽然想数数,这是自己第几次醒来了。

黑风山草丛一次,白骨岭柴房一次,平顶山灶台一次,火云洞柴房一次……这次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记不清了。死亡的次数太多,像掉在地上的豆子,滚得满地都是,捡不起来,也数不清。

只记得每次醒来,都比上一次更疼。

爪子上的疤疼,胸口被金箍棒穿过的地方也疼,连呼吸都带着疼——像是有无数根针,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扎得他不得安宁。

“沙沙……”

远处传来奇怪的声响,不是风声,像是有人在灰里走路。

阿灰猛地躲到一根断柱后面,心脏跳得像擂鼓。是没跑远的妖怪?还是……那猴子又回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很慢,很沉,每一步都陷在灰里,发出“沙沙”的响。他从断柱的缝隙里看过去,看见个熟悉的身影——穿着虎皮裙,手里拄着金箍棒,脑袋上的紧箍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圈银边。

是悟空。

他怎么还没走?

阿灰的爪子抠进断柱的裂缝里,指甲缝里塞满了灰。悟空背对着他,正低头看地上的什么,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笑,又像是在骂。

离得太远,听不清。

可阿灰认得他手里的金箍棒——就算沾满了灰,那根棒子的形状也刻在他骨子里。棒身上的金光被灰盖住了,看着乌突突的,像根烧黑的铁棍,可他知道,只要悟空想,这棒子随时能亮起来,亮得能把他的影子都烧穿。

悟空弯腰捡起了什么,举起来看了看,又扔回灰里。阿灰眯起眼,看清了——是块黄绸,请帖的边角,绣着的金边被烧得卷了起来,像片焦叶子。

是他死前揣在怀里的那张。

被金箍棒打穿胸口的时候掉了出来,现在跟那些断矛碎甲一样,成了垃圾。

悟空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红孩儿宝座的大坑边,用金箍棒拨了拨那根烧弯的火尖枪,嘴里嘟囔着什么,大概是在嘲笑红孩儿的不自量力。

阿灰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想冲出去,想问他凭什么这么得意,想问他烧掉一个洞、打死一群妖、踩碎无数人的念想,有什么可炫耀的。可他不敢。

他只是只小妖,是根随时会被捏死的蚂蚁,是块风一吹就散的灰。他的愤怒,他的不甘,他那些藏在心里的“凭什么”,在那根金箍棒面前,连个响都发不出来。

悟空转身往洞口走,离断柱越来越近。阿灰屏住呼吸,把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钻进墙缝里。他看见悟空的靴子上沾着灰,裤脚卷着,露出小腿上的一道疤——不长,挺浅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划伤的。

原来这猴子也会受伤。

这个发现让阿灰愣了一下。他一首以为悟空是铜头铁臂,是刀枪不入的,是不会疼、不会流血的,就像他以为唐僧的“众生平等”是真的,以为菩萨的“慈悲”能普照到每个角落。

可现在看来,都是假的。

猴子会受伤,和尚会偏心,菩萨的光,照不到妖怪的坟。

悟空走过去了,没发现断柱后面的他。

阿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洞口,看着金箍棒的影子被灰埋掉,首到风声里再也没有他的脚步声,才敢瘫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的灰被眼泪冲开,露出道弯弯曲曲的痕,像条没头的蛇。

哭了?

他愣住了。

从黑风山到火云洞,死了八次,疼了八次,他从没哭过。肉干碎的时候没哭,豆沙混着血的时候没哭,被葫芦吸进去的时候没哭,被火活活烧死的时候也没哭。

可现在,看着满洞的灰,看着那根烧弯的枪,看着自己爪子上那道永远好不了的疤,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

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空。

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出了个大洞,填不满,堵不上。洞里原本装着肉干的香,豆沙的甜,麦饼的糙,现在全没了,只剩下灰,只有疼,只有那句刻进骨髓的“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他捡起地上那块烧卷的黄绸,请帖的边角还能摸到点滑溜溜的质感,是没烧完的金边。他把黄绸塞进怀里,紧贴着胸口,像上次藏请帖那样——这次没人逼他,是他自己想藏点什么。

就算是块烧焦的布,就算沾着灰,就算很快也会变成灰,他也想藏着。

至少证明,他来过,他死过,他疼过,他不是团风一吹就散的烟。

风渐渐小了,天边透出点光,惨白惨白的,像块泡在水里的纸。阿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朝着与洞口相反的方向走——那里是洞的深处,据说有个通往外界的密道,是以前的老妖怪挖的,怕哪天洞塌了能逃命。

他也不知道密道通向哪里,不知道外面是不是还有等着他的金箍棒,不知道下一次醒来,会不会又掉进哪个妖怪的洞里,变成哪个大王的杂役,继续送那些送不完的请帖,挨那些挨不完的打。

可他得走。

总不能一首待在这满是灰的洞里,守着根烧弯的枪,等着变成跟老妖怪一样的尸体。

爪子陷在灰里,一步一步,走得很慢。疤还在疼,胸口的黄绸硌得慌,可他没停。

路过柴房的时候,他停了一下。

屋顶塌了一半,横梁露在外面,被烧得漆黑。他踮起脚看了看,上次藏麦饼的那条缝还在,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大概是被火烧成灰了,或者被风吹走了。

也好。

阿灰笑了笑,嘴角的灰被扯掉,露出块发白的皮。

没了麦饼,就不用惦记了。没了惦记,死的时候,或许能轻松点。

他转身继续走,没回头。

密道的入口藏在一堆碎石后面,很小,仅容一人爬过去。阿灰趴在地上,像条狗似的往里钻,灰从头顶掉下来,迷了眼,呛了鼻,他却觉得比在火阵里舒服——至少这里的灰是凉的,不是烫的。

爬了不知道多久,前面终于透出点光。

越来越亮,越来越暖,带着股陌生的味道——不是烟味,不是血腥味,是……水汽?

他猛地加快速度,爬出密道,摔在一片湿漉漉的草地上。

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闭了会儿,再睁开时,愣住了。

眼前是条河,很宽,水很清,波光粼粼的,像铺了满地的碎银子。河边长满了绿色的草,开着黄色的花,蝴蝶在上面飞,蜻蜓在水面上点,跟火云洞的灰天灰地比起来,像个做梦都不敢想的地方。

风从河面吹过来,带着水汽,扑在脸上,凉丝丝的,把鼻孔里的烟味都冲干净了。

阿灰趴在草地上,贪婪地吸着气,爪子伸进水里,冰凉的感觉顺着指尖往上爬,一首爬到胳膊肘,把那道烫伤的疤都浸得发麻,不那么疼了。

“这是……哪里?”

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没人回答他。

只有河水哗哗地流,像在说些什么,又像什么都没说。

他看着河面上自己的倒影——半狗半人的身子,耷拉的耳朵,右爪上那块暗红色的疤,在水光里晃啊晃,像个甩不掉的影子。

这就是他。

阿灰。

死过八次,带着一身疤,从满是灰烬的洞里爬出来,站在一条陌生的河边,连下一站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可他还活着。

爪子还能感觉到水的凉,鼻子还能闻到花的香,眼睛还能看见蝴蝶的翅膀,耳朵还能听见河水的响。

这些感觉,比麦饼的甜更实在,比藏起来的念想更真切。

阿灰慢慢站起来,顺着河往下游走。

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或许还会碰到那只猴子,还会听见那句“吃俺齐天大圣一棒”,还会变成某块地方的灰。

可他不想停。

他想看看这条河的尽头是什么,想闻闻更远处的花香,想摸摸没被火烧过的石头,想……再活一会儿,哪怕只有一会儿。

风从河面吹来,掀起他额前的毛,露出那双不再只有恐惧的眼睛。

脚下的草地软软的,不像火云洞的灰,陷下去就爬不起来。

他走得很稳,一步一步,朝着河水流动的方向,朝着那个没有烟味、没有灰烬、只有风和水的地方。

右爪的疤还在,偶尔会疼,像在提醒他那些烧不尽的过去。

可他没再摸。

就带着这疤走吧。

带着它,走过这条河,走到下一个地方,走到……下一次死亡来临之前。

至少,先看看这河水,能流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