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壁的火珠噼啪爆了个火星,溅在阿灰手背上。
他没躲。右爪的烫伤疤还在疼,那点火星的烫,反倒像根针,扎醒了混沌的脑子——红孩儿正盯着他手里的黄绸,请帖上的朱砂字被火光照得发红,像滴没干的血。
“上次让你送,你居然敢把请帖原封不动带回来?”红孩儿的脚碾着他的尾巴,风火轮上的火苗舔着他的裤脚,“说!是不是跟那和尚串通好了?”
阿灰的尾巴尖在发抖。
他想说不是。上次送请帖,被唐僧的锡杖挡了一挡,被悟空的棒子吓了半死,最后是红孩儿的妖力拖着他回来的,根本由不得自己。可话到嘴边,只挤出句:“他……他们不去。”
“不去?”红孩儿笑了,笑声像碎玻璃刮过石板,“本大王让他们去,他们就得去!再去送!这次要是还请不来,就把你扔进三昧真火里炼炼!”
新的请帖被塞进他手里。
比上次的更厚,黄绸上绣着金边,摸起来滑溜溜的,像平顶山的幌金绳。阿灰捏着请帖的边角,指甲深深掐进绸子里——他认得这料子,是洞深处藏着的贡品,红孩儿平时碰都不让小妖碰,现在却用来做请帖,可见是真急了。
“这次换个说辞。”红孩儿俯身,热气喷在他耳朵上,“就说……本大王知错了,想请和尚来洞里讲讲经,求个赎罪。”
赎罪?
阿灰的耳朵动了动。妖怪也需要赎罪吗?需要的话,那被他们烧死的杂役、被金箍棒打死的同伴、被三昧真火炼得只剩骨头的小妖,又该找谁赎罪?
他没敢问。
红孩儿的妖力像条蛇,缠得他越来越紧,太阳穴突突地跳,跟上次被控制着送请帖时一模一样。他知道自己又成了提线木偶,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走出洞口时,天阴沉沉的,像块浸了水的灰布。
上次送请帖是晴天,阳光晃眼,悟空的金箍棒亮得像小太阳。这次乌云压顶,风里带着股咸腥味,像是南海的浪沫被吹了过来——那猴子,大概己经从南海回来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爪子上的疤就猛地抽痛了一下。
他沿着上次的路往松林走,脚步比上次沉。请帖被他揣在怀里,紧贴着胸口,黄绸的凉混着心跳的热,像揣了块冰火交织的玉。路过溪边时,他蹲下身喝水,看见水里的倒影——半狗半人的身子,耷拉的耳朵,右爪第三根指节上那块暗红的疤,像块洗不掉的污渍。
这就是他作为“妖”的样子。
连影子都透着股卑贱,难怪那猴子见了就想打。
“哗啦——”
溪水里突然溅起片水花,一条银鱼跳起来,又落回水里,尾巴扫出的涟漪把他的倒影搅成了碎片。阿灰盯着那片碎影,忽然想起通天河的冰——冰裂的时候,他的血染红了河水,像朵烂在水里的花。
这次,血会溅在什么地方?
是松林的泥土里,还是悟空的金箍棒上?
他摸了摸怀里的请帖,金边硌着掌心。红孩儿说这是“赎罪帖”,可在他看来,这更像“催命符”——上次送请帖,靠唐僧的锡杖捡了条命;这次,那和尚还会拦着吗?那猴子,还会给和尚这个面子吗?
风里传来锡杖拖地的声音。
阿灰猛地躲进路边的灌木丛。枝叶划破了他的胳膊,渗出血珠,跟上次躲悟空时一模一样。他从枝叶的缝隙里看过去,只见唐僧师徒正往火云洞的方向走,八戒扛着钉耙,嘴里哼着小调,沙僧挑着担子,脚步沉沉的,悟空走在最前面,手里的金箍棒没举着,却捏得很紧,指节泛白。
他们怎么来了?
阿灰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说不去吗?不是说那是鸿门宴吗?怎么反倒朝着洞的方向走?难道是……那猴子的主意?故意装作要去,好趁机捣毁火云洞?
“猴哥,俺老猪还是觉得不对劲。”八戒突然停下脚步,挠着肚子,“那红孩儿前几天还想烧死咱们,今天怎么突然要请师父讲经?”
“呆子,这都看不出来?”悟空用棒子敲了敲他的脑袋,“那妖怪准是没辙了,想骗咱们过去呢。正好,俺老孙刚从南海请来菩萨,这次定要让他现出原形!”
菩萨?
阿灰的呼吸顿住了。
他从没想过,“菩萨”这两个字会从悟空嘴里说出来,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像在说“我带了块饼”。原来那猴子说的“救兵”,真的是菩萨。原来连菩萨这样的神仙,都愿意帮他。
那他们这些妖怪呢?
谁会来帮他们?帮他们躲过金箍棒,帮他们藏起块麦饼,帮他们问一句“凭什么”?
“走吧。”唐僧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犹豫,“若是能度化他,也是功德一件。”
师徒西人继续往前走,脚步声越来越近。阿灰缩在灌木丛里,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怀里的请帖像块烙铁,烫得他胸口发疼——他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可红孩儿的妖力突然收紧了。
像条勒紧的绳,逼着他从灌木丛里站了起来,逼着他往前走,逼着他张开嘴,发出沙哑的声音:“唐……唐僧长老……我家大王……请您去讲经……”
师徒西人都停下了。
悟空转过头,火眼金睛在乌云下依然亮得惊人,一眼就认出了他。金箍棒被他慢悠悠地举起来,棒身的金光穿透乌云,在地上投下道刺眼的光带,刚好把阿灰圈在里面。
“又是你这小妖。”悟空的声音里带着点不耐烦,像在赶一只挡路的苍蝇,“上次没打死你,这次倒敢自己送上门来。”
阿灰的腿在抖。
他看见八戒咧着嘴笑,沙僧皱着眉看,唐僧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请帖上,眼神里有困惑,却没了上次的怜悯。他知道,这次没人会用锡杖挡金箍棒了——他们是来“度化”红孩儿的,而他,是“度化”路上该被清除的障碍。
“我……我是被逼的……”阿灰的声音发颤,爪子下意识地想去摸烫伤的疤,却被妖力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是红孩儿……用妖力控制我……”
“被逼的?”悟空笑了,金箍棒往前递了半寸,金光几乎贴到他的鼻尖,“帮妖怪传信,就是妖党。管你是不是被逼的,打死了再说!”
这句话像把冰锥,扎进阿灰的心里。
他忽然想起白骨岭的豆沙饼,想起平顶山的红薯,想起火云洞横梁上的麦饼。那些藏起来的甜,那些小心翼翼的盼,在这只猴子眼里,果然一文不值。妖怪的命,连“被逼的”资格都没有。
“师父,别跟他废话了。”悟空转头对唐僧说,金箍棒又抬高了半分,“这等小妖,留着也是祸害。”
唐僧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别过了头。
就是这一刻。
阿灰突然明白了。
唐僧的“慈悲”是有条件的,是给“能被度化”的妖怪的,不是给他这种“杂役小妖”的。他的“众生平等”里,从来没包括他这种连名字都只有一个“灰”字的东西。
“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那句刻进骨髓的话,终于还是来了。
阿灰没有闭眼。
他死死盯着金箍棒的金光,盯着悟空那张漠然的脸,盯着唐僧转过去的背影,盯着八戒流口水的嘴,盯着沙僧木然的眼。他想把这一切都记住——记住这所谓的“取经团队”,记住这所谓的“正义”,记住这“被逼的”也该死的道理。
剧痛炸开时,他感觉怀里的请帖掉了出来,黄绸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像只断了线的蝴蝶。请帖上的金边在金光里闪了闪,很快被涌出的血浸透,朱砂字晕开,像朵烂在泥里的花。
他看见悟空收回金箍棒,棒尖的血滴在地上,很快被风吹干,没留下半点痕迹。他听见八戒说:“猴哥,这下清净了。”他听见唐僧又念起了“善哉”,声音轻得像叹息。
原来连血,都留不住啊。
意识模糊的时候,阿灰忽然想起件事——上次藏在横梁上的麦饼,好像还没吃完。
那饼挺硬的,硌得牙疼,可嚼到最后,会有股淡淡的甜,像白骨岭的豆沙,像黑风山的肉干。他这辈子,好像就为这点甜活着,为这点甜藏着,最后也为这点甜死了。
“可惜了……”他想笑,嘴里却涌出更多的血沫。
可惜没吃完那块饼。
可惜没问菩萨会不会帮妖怪。
可惜没来得及再摸一次爪子上的疤——那疤是烫的,是疼的,是他活过的唯一证明。
风卷着乌云压了下来,把他的影子彻底吞没。黄绸请帖被风吹到唐僧脚边,他低头看了一眼,用锡杖把它挑起来,轻轻放在阿灰渐渐变冷的身体上,像是在盖一块薄薄的布。
“也算……有个归宿了。”唐僧低声说。
可阿灰己经听不见了。
他的意识沉入黑暗,耳边最后响起的,不是金箍棒的轰鸣,不是唐僧的经文,是红孩儿气急败坏的吼声,从火云洞的方向传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原来连控制他的妖力,都只是想让他死得更体面点。
真是……可笑啊。
黑暗彻底涌上来时,他忽然觉得轻松了——至少不用再送请帖了,不用再怕火,不用再怕棒子,不用再藏那点可怜的甜了。
下次醒来,会是哪里呢?
是通天河的冰下?还是哪个不知名的山洞?
管他呢。
反正,还会再死一次的。
这念头像片羽毛,轻轻落在黑暗里,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