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烫伤的爪子

2025-08-23 5090字 1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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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房的横梁上结着层黑灰,像谁撒了把芝麻。

阿灰蹲在灶台前,用爪子去够横梁上的破布——那是他藏了三天的东西,块干硬的麦饼,是前几天红孩儿赏赐的,说是“火阵立功”的奖赏。妖怪们都嫌这饼太糙,扔在地上没人捡,只有他像捡了宝贝,偷偷藏在横梁缝里,每天烧火时都要抬头看一眼,确认还在。

“嘶——”

爪子碰到麦饼的瞬间,他猛地缩回手。不是因为烫,是因为疼——右爪的第三根指节上,有块铜钱大的疤,暗红色的,像块没烧透的炭,碰一下就钻心地疼。

这是火阵里留下的疤。

死在金箍棒下,被火焰烧成灰烬时,他以为自己会像黑风山的肉干那样彻底碎掉,没想到再次睁眼,正趴在火云洞的柴堆上。一个瘸腿的老妖怪用烟袋锅敲他的脑袋:“还愣着?红孩儿大王要请帖,快去抄!”

他就成了抄书妖。

洞里的妖怪说,火阵没烧死唐僧,红孩儿大王气坏了,把火气全撒在杂役身上,抄请帖的妖怪己经换了三个,前两个都因为字写得丑,被扔进火里烧了半条命。

阿灰写字慢,爪子又不利索,笔尖在黄纸上歪歪扭扭地划,把“请”字写成了“清”,把“唐”字涂成了墨团。红孩儿来看过一次,用脚碾他的尾巴:“写这么丑,是想让那和尚笑我们火云洞没人吗?”

他没敢说,不是没人,是他的爪子不听使唤。

那道烫伤的疤总在作祟。握笔时疼,劈柴时疼,连藏麦饼时都要疼——像是在提醒他,火阵里的疼不是梦,被金箍棒穿心的凉不是梦,那些烧不尽的灰烬里,藏着他第七次死亡的影子。

“阿灰!”

门外传来喊叫声,是负责传令的蝙蝠妖,翅膀上沾着火星,“大王让你去前殿送请帖!”

阿灰心里一紧。

请帖是写给唐僧的,用朱砂写在黄绸上,字里行间都透着陷阱的味道——“小弟久闻长老佛法精深,特备薄宴,于火云洞略备小酌,盼长老赏光”。傻子都知道这是鸿门宴,可红孩儿说:“那和尚最迂腐,见了‘请帖’二字,定会来。”

他捏着黄绸请帖的边角,指尖的疤又开始疼。

走出柴房,火云洞的热浪扑面而来,比灶台的火气烫十倍。洞壁上嵌着燃烧的火珠,把通道照得通红,妖怪们扛着柴禾往深处走,脚步声“咚咚”响,像在敲鼓。

“听说了吗?那猴子去南海了。”

两个巡逻的狼妖擦身而过,声音压得很低,“红孩儿大王说,要趁他不在,把那和尚抓来烤着吃。”

南海?

阿灰的耳朵动了动。他想起黑风山的狼妖说过,南海有个观音菩萨,是慈悲的神仙,专管救苦救难。那猴子去南海做什么?求救吗?像被欺负的小妖那样,找个厉害的靠山?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

不会的。

那猴子那么厉害,金箍棒能劈山,火眼金睛能看穿妖怪的把戏,他怎么会需要求救?他大概是去……找更厉害的法宝了吧,比如比紫金葫芦、幌金绳更厉害的东西,好回来把他们这些妖怪赶尽杀绝。

越想越怕,他攥着请帖的手更紧了,黄绸被捏出几道褶皱,像他心里的疙瘩。

走到洞口时,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洞外的山坡上,几只小妖在摆弄火铳,铁管里塞满了硫磺,说是等唐僧一来就“轰”地炸开,把白马惊跑。阿灰绕开他们往山下走,脚下的碎石子硌得脚底生疼,像踩在刀尖上。

他不想去送这请帖。

不是怕唐僧不肯来,是怕在路上遇见那猴子——万一他从南海回来了呢?万一他刚好撞见自己这个“送信的妖”呢?万一那句“吃俺齐天大圣一棒”又在耳边炸开呢?

爪子上的疤突然疼得厉害,像有团小火苗在里面烧。他停下脚步,蹲在路边的草丛里,想把请帖藏起来——藏在石头缝里?埋在树根下?还是像麦饼那样,塞在某个没人注意的角落?

可他不敢。

红孩儿的妖力像条看不见的线,缠在他身上。早上领请帖时,红孩儿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快去快回,要是敢偷懒,就让你尝尝三昧真火的厉害。”那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头皮发麻,比爪子上的疤疼多了。

妖怪的命,从来由不得自己。

阿灰叹了口气,刚要站起来,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呼呼”的风声。抬头一看,只见一朵祥云从南边飞来,飞得极快,云头上站着个穿虎皮裙的身影,手里的金箍棒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根会走路的金条。

是他!

阿灰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他猛地钻进草丛,把自己埋在半人高的草里,只露出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那朵祥云。

祥云落在离他不远的山坡上,悟空跳下来,手里拎着个玉净瓶,瓶身上的水珠顺着瓶壁往下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土。他好像在跟谁说话,对着空无一人的山坡喊:“菩萨放心,俺老孙定会救出师父!”

菩萨?

阿灰的耳朵竖了起来。

原来他真的去请救兵了?原来那猴子也有搞不定的事?原来他嘴里的“正义”,也需要靠山撑着?

悟空没多待,转身就要驾云离开。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阿灰藏身的草丛,火眼金睛里闪过一丝疑惑。阿灰吓得屏住呼吸,爪子深深抠进泥土里,指尖的疤被草根蹭到,疼得他差点叫出声。

“哪来的小妖?”

悟空的声音像块冰砸过来。阿灰缩在草里不敢动,连尾巴都紧紧夹在腿间,生怕被发现——他现在手里拿着请帖,是“确凿的妖党”,要是被抓住,肯定会被一棒打死,连藏在横梁上的麦饼都来不及吃。

悟空往前走了两步,金箍棒在手里转了个圈,带起的风把草叶吹得沙沙响。阿灰看见他的靴子离自己只有三尺远,看见他裤脚沾着的南海的海水,看见他虎皮裙上绣的金线,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出来!”悟空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耐烦。

阿灰闭上眼睛,等死。

他甚至己经想好了死前要念什么——不是“善哉”,不是“救命”,是“麦饼在横梁上”。至少要让这猴子知道,他不是空着手死的,他也有藏起来的东西,也有舍不得的甜。

可等了半天,棒子没下来,风却停了。

他悄悄睁开一条缝,看见悟空正抬头看天,眉头皱着,像是在听什么声音。过了一会儿,他骂了句“该死的妖怪”,转身驾云飞走了,祥云很快消失在北边的天空里,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海水味。

阿灰瘫在草丛里,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冷汗把毛浸透,贴在身上,凉飕飕的。

他居然……没被发现?

是因为草太深?还是因为那猴子急着去找唐僧?还是因为……自己根本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这个想法让他心里有点发堵,比被发现了还要难受。

他从草丛里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手里的请帖还在,黄绸被汗水浸得有点潮。他看着悟空消失的方向,忽然想起刚才那只玉净瓶——瓶身上的水珠很凉,凉得像平顶山的井水,像通天河的冰,像……金箍棒穿心时的温度。

原来那猴子也会用“水”。

原来他不光会用火眼金睛看穿妖怪,会用金箍棒打死妖怪,还会去南海借玉净瓶,用凉水来对付红孩儿的火。

阿灰的爪子在地上画着圈,指尖的疤还在隐隐作痛。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妖怪们怕他了——不是因为他厉害,是因为他什么都会,什么都有,有棒子,有火眼金睛,有菩萨当靠山,而他们这些小妖,只有一身蛮力,一身伤疤,和藏在角落里的半块麦饼。

“还不快去!”

红孩儿的声音突然在他脑子里响起,像根针,扎得他一个激灵。妖力的束缚感又来了,逼着他往前走,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朝着唐僧可能经过的山路走去。

路上的风景变得模糊起来。

他看见路边的野花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群没头的苍蝇;看见树上的鸟窝掉在地上,碎成几片,像他藏麦饼的破布;看见远处的河水泛着波光,像悟空玉净瓶里的凉水。

所有东西都在晃,只有爪子上的疤是清晰的,疼是清晰的,那句没说出口的“凭什么”,也是清晰的。

走到一片松林时,他看见唐僧师徒的身影了。

唐僧坐在石头上念经,八戒在旁边啃野果,沙僧在喂白马,只有悟空不在,大概是去探路了。阿灰躲在松树后面,捏着请帖的手在发抖——他该怎么送过去?像个正经的传令兵那样走过去?还是像白骨岭那样,被妖力逼着往前冲?

“喂!那边的小妖!”

八戒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阿灰差点把请帖掉在地上。他抬起头,看见八戒正指着他,嘴里的野果核吐在地上,“鬼鬼祟祟的,手里拿的什么?”

阿灰没敢说话。

他看见唐僧睁开了眼,目光落在他身上,落在他爪子上的疤上,眼神里没有厌恶,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淡淡的……怜悯?像在看一只受伤的野狗。

又是这样。

阿灰忽然觉得很可笑。怜悯有什么用?能让他的疤不疼吗?能让他不用送这要命的请帖吗?能让那猴子的金箍棒永远不砸下来吗?

“是红孩儿派来的吧?”沙僧突然开口,声音闷闷的,“请帖呢?”

阿灰把请帖递了过去,手还在抖。沙僧接过请帖,递给唐僧,唐僧展开黄绸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此乃鸿门宴,不去也罢。”

“师父!”八戒跳了起来,“不去怎么行?那小妖说了有薄宴,说不定有肉吃呢!”

“呆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树后传来,悟空跳了出来,手里的金箍棒在地上敲了敲,“那是妖怪的陷阱,去了就别想回来!”

阿灰的心跳瞬间停了。

他又看见了那双火眼金睛,看见了那根金光闪闪的棒子,看见了那副“见妖就杀”的表情。他想跑,可红孩儿的妖力像铁链,把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原来是你这小妖。”悟空认出他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上次火阵没烧死你,这次送上门来,倒是省了俺老孙的事。”

阿灰的喉咙发紧,他想解释,想说是被妖力逼着来的,想求他们放自己一条生路,哪怕只是让他回去吃完那块麦饼。可话到嘴边,只变成了一句微弱的哀求:“我……我没害人……”

“没害人?”悟空笑了,金箍棒慢慢举了起来,“帮妖怪送请帖,就是妖党,妖党就该打死!”

金光越来越亮,晃得他睁不开眼。阿灰下意识地抬起手,不是为了挡棒子,是想再摸一下爪子上的疤——这道疤,是火阵里烧的,是金箍棒下留的,是他第七次死亡的证明,是他作为“妖”的全部印记。

“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这句话像道惊雷,在他耳边炸开。

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

他听见“当”的一声脆响,像是棒子打在了什么硬东西上。睁开眼一看,只见悟空的金箍棒被唐僧的锡杖挡住了,锡杖上的宝珠发出淡淡的光,把金箍棒的金光逼退了半寸。

“悟空,住手。”唐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只是个送信的小妖,放他走吧。”

悟空愣住了,好像没料到唐僧会拦他。火眼金睛盯着阿灰,又看看唐僧,最后把金箍棒收了回去,愤愤地踢了踢石头:“师父就是心善,早晚要被这些妖怪骗了!”

阿灰也愣住了。

他看着唐僧,看着那根挡住金箍棒的锡杖,看着悟空愤愤不平的脸。风从松林里吹过,带着松针的清香,吹在他烫伤的爪子上,居然有了一丝凉意,不那么疼了。

“还不快走?”悟空瞪了他一眼。

阿灰如梦初醒,转身就跑。他没敢回头,没敢看唐僧的脸,没敢看悟空的棒子,只知道拼命往前跑,跑过松林,跑过山坡,跑回火云洞的方向。

跑到柴房门口时,他才敢停下来,扶着门框喘气。爪子上的疤还在疼,可心里那股被金箍棒指着的寒意,却淡了很多。

他抬头看向横梁,那块麦饼还在,安安静静地躺在缝里,像个等着被发现的秘密。

阿灰笑了笑,露出尖尖的牙。

他爬回灶台前,搬来个小板凳,踩在上面,够到了横梁上的麦饼。麦饼很硬,硌得牙疼,可他还是吃得很慢,一点一点地啃,像在品尝什么珍馐。

窗外传来红孩儿的怒吼声,大概是听说请帖被退回来了。妖怪们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像群没头的苍蝇。

阿灰不管这些。

他把最后一点麦饼渣塞进嘴里,舔了舔爪子上的疤。疤还是疼,可他忽然觉得,有点疼也不是坏事——至少能提醒他,自己还活着,还能藏东西,还能……再等一等。

等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或许是等这道疤不疼的那天,或许是等那猴子不再见妖就杀的那天,或许只是等下一块能藏起来的麦饼。

柴房的火还在烧,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像在替他数着日子。横梁上的破布被风吹得晃了晃,露出底下的墙皮,上面有个歪歪扭扭的爪印,是他刚才够麦饼时留下的,像个没写完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