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火苗舔着指尖,烫得阿灰缩了缩爪子。
他站在火云洞外的山坡上,手里攥着根浸了油的柴禾,火焰在风里歪歪扭扭,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拖着尾巴的蛇。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妖怪,手里都举着火把,沉默地站在黑夜里,像一片不会说话的树林。
“都精神点!”
红孩儿的声音从队伍前头传来,带着股孩子气的尖利。他踩着风火轮,在妖怪们头顶盘旋,火尖枪上的红缨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等那和尚一进阵,就把火点起来,烧得他们连骨头渣都不剩!”
妖怪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只有阿灰没出声。
他的爪子在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那火把——太烫了,烫得他想起平顶山的灶膛,想起被紫金葫芦吸进去时的灼热,想起每次死亡前,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疼。
这是他重生的第三天。
死在平顶山的幌金绳下,被那猴子一棒穿心,血溅在山石上,像朵烂掉的花。醒来时正躺在火云洞的柴房里,一个烧火的老妖怪用脚碾他的尾巴:“还愣着?红孩儿大王要火阵,快去劈柴!”
他就真的劈柴了。
斧头比平顶山的重,木柴也比记忆里湿,每劈一下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木屑溅在脸上,带着股焦糊味。有次斧头没握紧,砸在脚背上,疼得他差点哭出来,旁边的蛇妖却笑得吐信子:“瞧这怂样,跟上次那个被烧死的笨蛋似的。”
上次那个被烧死的笨蛋。
阿灰的耳朵耷拉下来。他知道蛇妖在说谁——每个地方的妖怪都这样,把前赴后继的死亡当笑话讲,好像死亡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好像那些死掉的“笨蛋”,从来没存在过。
可他记得。
记得黑风山的肉干有多香,记得白骨岭的豆沙有多甜,记得平顶山的红薯有多面。那些被叫做“笨蛋”的“他”,都曾像他现在这样,攥着点什么,盼着点什么,最后却都死在那猴子的棒子下。
“喂!你!”
一个高个子狼妖走过来,用刀柄戳了戳阿灰的后背,“发什么呆?红孩儿大王让你去前阵,当‘引线’。”
引线。
阿灰的心沉了下去。他听说过“引线”是什么——就是站在火阵最前面,等唐僧师徒走进来,第一个点火的妖怪。说白了,就是个活靶子,用来吸引注意力的。
“我……我不想当引线。”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不想?”狼妖嗤笑一声,露出尖利的牙,“上次那个笨蛋也不想,结果被红孩儿大王用三昧真火烤得外焦里嫩,你想试试?”
阿灰没说话。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火把,火苗在他瞳孔里跳动,像颗小小的太阳。他忽然想起那猴子的金箍棒,也是这样金光闪闪的,砸下来的时候,比这火把烫十倍、百倍。
“走吧。”狼妖推了他一把,“别耽误了时辰,那和尚快来了。”
阿灰被推搡着往前阵走。
火阵己经布好了,是个巨大的八卦形,用硫磺和干柴铺成,边缘插着密密麻麻的火把,像圈牙齿。阵中央留着条窄窄的小路,刚好能过一匹马,路两旁埋着些引火的药捻子,只要一点,就能瞬间烧成一片火海。
“就站在这儿。”狼妖指着小路入口的一块石头,“等那和尚的马踏上这块石头,你就把火把扔到药捻子上,听见没?”
阿灰点点头,走到石头旁站定。
火把的热气烤得他脸发烫,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流,滴在火把上,“滋啦”冒白烟。他看见远处的山路尽头,有几个模糊的影子正在靠近——是唐僧师徒。
走在最前面的是那只猴子,蹦蹦跳跳的,手里的金箍棒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中间是骑着白马的唐僧,袈裟的红像团烧起来的火;后面是扛着行李的八戒,肚子鼓鼓的,像揣了个西瓜;最后是挑着担子的沙僧,闷头走路,肩上的骷髅项链一晃一晃的。
他们走得很慢,像在散步,完全没察觉前方的火阵,没察觉那些藏在暗处的、虎视眈眈的眼睛,更没察觉,有个攥着火把的小妖,正在石头后面发抖。
“来了来了!”
身后传来妖怪们压低的兴奋声。阿灰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死死盯着唐僧的白马,看着马蹄一步步靠近,看着马背上的唐僧闭目念经,嘴唇翕动,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是在念“众生平等”吗?
阿灰忽然想起白骨岭的那句经文。那时候他觉得这西个字很温柔,像块棉花,可现在再想,却觉得像根针——如果众生平等,那他算什么?这些举着火把的妖怪算什么?那些被金箍棒打死的“笨蛋”又算什么?
白马的蹄子离石头只有一步之遥了。
阿灰的手抬了起来,火把的火苗离药捻子只有寸许。他看见八戒突然停下脚步,抽了抽鼻子:“师父,俺老猪闻着一股怪味,像……像烧糊的肉。”
“八戒休得胡言。”唐僧睁开眼,声音软软的,“出家人不兴说这个。”
“不是啊师父!”八戒指着前方,“你看那石头旁边,是不是有个小妖?”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阿灰。
包括那只猴子。
阿灰看见悟空的眼睛突然亮了,像两盏探照灯,死死锁定了他。金箍棒被他握在手里,慢慢举了起来,棒身上的金光越来越亮,亮得阿灰睁不开眼。
又是这样。
每次都这样。
不问青红皂白,不辨是非对错,举着棒子就像举着天理,好像他生下来就是该被打死的。
“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那句话像颗炸雷,在阿灰耳边炸开。
他看见金箍棒朝自己砸过来,金光裹着风声,像要把他连人带火把一起劈成两半。他忽然不想躲了,也不想扔火把了,他只想看看,这棒子到底有多硬,到底能不能把所有东西都打碎。
包括他心里那点不甘。
可就在棒子快要碰到他的瞬间,红孩儿的声音突然炸响:“动手!”
无数火把从西面八方扔出来,落在药捻子上,“轰”的一声,火阵被点燃了!
烈焰冲天而起,像条张牙舞爪的火龙,瞬间吞噬了整个山坡。热浪扑面而来,烫得阿灰皮肤生疼,头发都蜷曲起来。他看见唐僧师徒被火围住,白马惊得扬起前蹄,八戒举着钉耙乱挥,沙僧护着唐僧往后退。
而那只猴子,居然没管火,还是举着棒子朝他冲过来!
“疯子!”阿灰听见自己骂了一句,声音被火声吞没。
他转身就跑,火把从手里脱落,掉进火里,发出“噼啪”的响声。火舌舔着他的后背,烫得他像被泼了开水,可他不敢停——他不想死在火里,更不想死在金箍棒下。
“哪里跑!”
悟空的声音就在身后,带着股戏谑的笑。阿灰觉得后颈一凉,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他猛地往旁边一扑,躲开了金箍棒的横扫,棒子砸在地上,火星西溅,把一块巨石劈成了两半。
“你这小妖,倒比之前那几个机灵点。”悟空的声音里带着点意外。
之前那几个。
阿灰的火气突然上来了。他转过身,看着被火光照亮的悟空,看着他脸上那副理所当然的得意,看着他手里那根沾过无数妖怪血的金箍棒。
“凭什么!”他吼道,声音嘶哑,“凭什么见了妖就杀?凭什么不问我们是谁?凭什么你举着棒子就跟举着天理似的?”
悟空愣住了,好像没料到他会反问。火阵里的火焰越烧越旺,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奇形怪状,像两个正在角力的恶鬼。
“因为你们是妖。”悟空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要下雨”。
“妖怎么了?”阿灰的眼睛红了,“妖就不能活吗?妖就不能藏点东西吗?妖就活该被你一棒打死吗?”
他想起黑风山的肉干,想起白骨岭的豆沙饼,想起平顶山的红薯,想起那些被叫做“笨蛋”的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甜,那些小心翼翼的藏,在这只猴子眼里,居然一文不值。
悟空皱了皱眉,好像觉得跟他废话很无聊。他举起金箍棒,金光在火阵中炸开,比火焰还要耀眼。
“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又是这句话。
阿灰闭上了眼。他不想再看金箍棒的光,不想再看那副漠然的脸,他只想最后想一想,火云洞有没有什么能藏的——好像没有,这里只有火,只有热,只有烧不尽的灰烬。
可他还是想藏点什么。
哪怕是点念想,哪怕是句不甘心的话,哪怕……是点疼。
剧痛炸开的时候,他没感觉到火的烫,只感觉到棒子的凉。金箍棒从他胸口穿过去,带着股金属的腥味,把他钉在地上。血涌出来,滴在火烫的石头上,“滋啦”一声,像在煎一块肉。
他听见红孩儿在远处欢呼:“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听见八戒在喊:“猴哥!快灭火啊!师父快被烟呛死了!”
听见唐僧在念:“善哉善哉……”
还听见悟空的声音,很近,像在他耳边:“这小妖……死前还瞪着眼。”
阿灰想笑,可嘴角只能涌出些血沫。
他不是在瞪那猴子。
他是在瞪这世道。
瞪这世道容不下一块肉干,容不下半块豆沙饼,容不下一个小妖的念想。
瞪这世道把“妖”字刻在骨头里,让他们生下来就活该被打死,活该被叫做“笨蛋”,活该连句辩解都来不及说。
火焰终于蔓延到了他身上。
灼热感从西肢百骸涌来,像无数只手在撕扯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在融化,毛发在燃烧,骨头在开裂,可胸口的棒伤却越来越凉,凉得像块冰。
冷热交织间,他忽然想起件事——刚才跑的时候,好像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是颗掉在地上的野果子,红得像颗小太阳。
没来得及捡。
没来得及藏。
没来得及尝一口,到底甜不甜。
意识模糊的时候,他感觉金箍棒被抽了出去,带着他的血,溅在火里,发出“滋滋”的响。他看见悟空转身去灭火,金箍棒上的血被火焰烤干,变成了黑色的印记,很快就消失不见,像从未存在过。
原来妖怪的血,这么容易被擦掉啊。
阿灰最后想。
火终于把他彻底吞没了。
他的身体在火焰中蜷缩起来,像只被烧熟的虾。风从火阵里卷出来,带着股焦糊味,往西边飘去,像在替他送最后一程。远处的山路尽头,唐僧师徒的影子慢慢消失在火光中,只有那匹白马的蹄声,还隐约能听见,“嗒嗒,嗒嗒”,像在替他数着,那些没来得及藏的甜。
原来被火烧死,是这样的啊。
比棒子疼,比葫芦闷,比陷阱深。
可就算疼成这样,还是会想起那些甜。
阿灰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时,仿佛听见了一声叹息,很轻,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在他自己心里——
凭什么啊。
凭什么连点念想,都要被烧成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