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勒得手腕生疼。
阿灰攥着“幌金绳”的末端,指节因为用力泛白。这绳子看着普通,摸起来却滑溜溜的,像缠着层油脂,据说是太上老君的腰带变的,能捆住天地万物——至少银角大王是这么说的,说的时候还拍着他的肩膀,笑得一脸褶子:“好好送,回来赏你块肉干。”
肉干。
阿灰的耳朵动了动。他己经很久没听过这两个字了。平顶山的妖怪不兴藏肉干,他们藏的是金丹、是法宝、是能让自己变强的玩意儿。只有他,还在灶台底下挖洞藏烤红薯,被巡逻的小妖撞见时,换来的是一顿嘲笑:“都当传令妖了,还跟个杂役似的馋嘴。”
传令妖。
这是他重生后的新身份。
上一世死在紫金葫芦里,被那猴子当“战利品”拎着走,最后葫芦被太上老君收走时,他像团被挤出来的鼻涕,“啪嗒”掉在莲花洞的废墟里。醒来时天刚亮,金角大王正踩着他的尾巴喊:“新来的!去给银角送幌金绳!”
他就成了传令妖。
“快点!磨磨蹭蹭的!”
身后传来催命似的吼声,是负责监工的青毛狮妖。这家伙前爪断了两根指,据说是被那猴子一棒打折的,因此看谁都不顺眼,尤其是他这种“新来的”。
阿灰加快了脚步。
山路崎岖,碎石子硌得脚底生疼。他不敢跑,怕绳子脱手——这绳子太滑了,像条不安分的蛇,总在他掌心溜来溜去。他想起银角大王交绳子时的眼神,像在看一件随时会碎的瓷器:“记住,见了银角大王再给,别被旁人骗了。”
旁人?
阿灰的尾巴尖有点发颤。他知道“旁人”指谁。
这几天洞里头风言风语的,说那猴子狡猾得很,不光会变小妖,还会变大王的娘。前天夜里,他蹲在柴房门口啃红薯,听见金角大王在里屋摔东西,骂骂咧咧的:“那老妖婆!居然是猴子变的!幌金绳都被骗走了!”
原来绳子被骗走过一次。
阿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幌金绳。绳子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上面的纹路像无数只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忽然觉得这绳子有点烫,像揣了块刚出炉的烙铁。
“喂!前面的!”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前面的拐角传来。阿灰猛地停住脚,攥紧绳子往树后缩——是个穿绿衣服的小妖,梳着两个发髻,手里拎着个空篮子,看着面生得很。
“你是……”阿灰的声音有点发紧。
“我是银角大王的贴身小妖啊。”绿衣小妖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脸上堆着笑,两个酒窝深得能盛酒,“大王让我来接你,他在前面石洞里等呢。”
石洞?
阿灰皱了皱眉。银角大王明明说在“西坡营地”等,没提过石洞。他想起金角大王骂的“猴子变的老妖婆”,爪子不由自主地往身后藏了藏绳子。
“大王……没说要去石洞。”他试探着说。
“嗨,刚改的主意!”绿衣小妖挥了挥手,篮子在手里晃悠,“西坡太远,石洞里凉快,还能歇歇脚。你看你,跑这么急,满头大汗的。”她说着就来拉阿灰的胳膊,指尖凉凉的,像块冰。
阿灰猛地往后躲。
这触感不对。
平顶山的妖,爪子上不是带倒刺就是沾着泥,哪有这么光滑的?而且这小妖的声音……太脆了,像山里的泉水叮咚响,可仔细听,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尖利,像那猴子举棒时的风声。
“我……我还是自己去西坡吧。”阿灰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树干。
“你这人怎么这么犟?”绿衣小妖的笑容淡了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大王等着用呢,耽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她的语气变了。
不再是娇滴滴的,反而带着股命令的狠劲,像银角大王发脾气时的样子。阿灰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死死盯着绿衣小妖的脸——那脸上的酒窝还在,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咧得太开,露出的尖牙白得晃眼,不像妖怪,倒像……
像那只举着棒子的猴子。
“你到底是谁?”阿灰的声音发颤,却攥紧了绳子,“银角大王的贴身小妖,我都认识,没见过你。”
绿衣小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她盯着阿灰,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刚才的娇憨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让他脊背发凉的戏谑。阿灰看见她的手指动了动,指甲尖好像长了点,泛着淡淡的金光。
“不认识?”绿衣小妖笑了,笑声尖利得像刮玻璃,“那你总认识这个吧?”
话音未落,她突然抬手往阿灰脸上抓来。阿灰下意识地侧身躲开,手里的幌金绳却被她拽住了——两人猛地往后一扯,绳子像道绷紧的弦,在半空“嗡”地响了一声。
“松手!”阿灰吼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哭腔。
他不能松手。
这不是普通的绳子,这是他的命。送不到,银角大王会扒他的皮;被抢走,那猴子会一棒打死他。从黑风山到白骨岭,再到这平顶山,他早就明白了——妖怪的命,有时候就系在一根绳子、一块肉干、半块红薯上。
“就不松!”绿衣小妖的声音突然变了,尖得像哨子,“拿来吧你!”
她猛地往前一拽,阿灰没站稳,踉跄着往前扑去。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绿衣小妖的脸变了——发髻散开,绿衣服变成了黄毛,那双笑眯眯的眼睛里,闪着他看了五辈子的金光。
是他!
真的是那猴子!
阿灰的脑子“嗡”地一声,像被巨石砸中。他想喊,想叫,想告诉全世界这妖怪是假的,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看见悟空的另一只手抬了起来,手里握着根金光闪闪的棒子,棒尖对着他的胸口,像在瞄准一只待宰的兔子。
“你这小妖,还挺犟。”悟空的声音里带着笑,可那笑没到眼底,“跟之前那几个笨蛋一样,非要找死。”
之前那几个笨蛋。
阿灰的爪子突然没了力气。
他想起被吸进葫芦里的“自己”,想起灶台下那块没吃完的红薯,想起黑风山碎成渣的肉干,白骨岭溅成泥的豆沙。原来在这猴子眼里,他们这些前赴后继送死的妖,都只是“一样的笨蛋”。
绳子从他掌心滑走的瞬间,阿灰忽然笑了。
不是开心的笑,是气极了的笑。他扑过去想抢回绳子,哪怕抓不住,也要咬那猴子一口,让他知道这“笨蛋”也是会疼的。可他还没碰到绳子,就觉得胸口一热——
“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那句话像颗炸雷,在他耳边炸开。
剧痛从胸口蔓延开来,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扎。阿灰低头看去,金箍棒从他胸口穿了过去,金光把他的影子钉在地上,像幅歪歪扭扭的画。血顺着棒身往下流,滴在地上,像一滩绽开的红梅。
他看见悟空的脸离得很近,火眼金睛里映着他的样子——灰扑扑的,耳朵耷拉着,像只被雨淋湿的狗。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怒,只有一种淡淡的、看惯了生死的漠然,像在看一块被踩碎的石头。
原来他连让这猴子认真点打的资格都没有。
“你……你明明可以……首接抢……”阿灰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抢绳子就抢绳子,为什么还要变个小妖?为什么还要演这出戏?是觉得这样好玩,还是觉得所有妖都蠢得好骗?
悟空挑了挑眉,好像没听懂他的话。他抽出金箍棒,带起的血珠溅在阿灰的脸上,温热的,带着点铁锈味。
“妖怪嘛,”他淡淡说了句,转身就要走,幌金绳在他手里晃悠,像条刚捕到的蛇,“不骗白不骗。”
妖怪嘛。
这西个字像块冰,砸在阿灰的心上。
他看着悟空的背影,看着那根晃悠的绳子,看着自己胸口不断涌出的血。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却越来越清晰——他听见黑风山肉干摔碎的脆响,听见白骨岭豆沙炸开的黏腻声,听见紫金葫芦里无数影子的呜咽声,还听见自己此刻的心跳,越来越慢,像口漏了底的锅。
原来这世上最分不清的,不是真假妖怪,是那猴子嘴里的“正义”。
他说你是妖,你就不能是好妖;他说要杀你,你就不能活;他说骗你是应该的,你就只能认栽。
血快流干了。
阿灰的身体慢慢滑下去,后背重重撞在树上。他看见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无数个碎掉的太阳。他忽然想起银角大王许诺的肉干,想起灶台下没吃完的红薯,想起自己这六次死亡里,那些藏不住也留不下的甜。
要是……能分清一次就好了。
分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分清谁是真要杀你,谁是假慈悲;分清自己到底是只该被打死的妖,还是个……也配藏块肉干的活物。
意识彻底消失前,他看见悟空的身影拐过了山角,幌金绳在风中“哗啦啦”响,像在替他数着剩下的、分不清真假的日子。
树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是只被惊到的松鼠,嘴里叼着颗松果,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血。
阿灰最后想,原来连松鼠都知道,藏点东西比什么都强啊。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山路空了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在替谁数着那些分不清真假的脚印。阳光慢慢移动,把阿灰的影子越拉越长,最后和满地的碎石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