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玉净瓶的光

2025-08-23 4102字 1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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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厨的水缸裂了道缝,水顺着缝往下渗,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映着头顶漏下来的天光。阿灰蹲在缸边,用布条蘸着水擦一只玉净瓶,冰凉的瓶身沾了些灰,擦过之后透出淡淡的绿光,像淬了层晨露。

这是他重生的第三天。

第五次了。

每次醒来都像被扔进冰水里泡过,浑身发冷,可有些片段却烫得惊人——黑风山炸开的肉干,白骨岭飞溅的豆沙,葫芦里拥挤的影子,还有那句像烙铁一样的“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擦快点!”

金角大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震得阿灰手里的布条差点掉了。他慌忙加快动作,玉净瓶的光在他手心里流转,映出他眼底的红血丝——这三天他几乎没合眼,总梦见自己被吸进葫芦里,周围全是黏糊糊的影子,想喊却发不出声。

“这瓶子可是宝贝,”金角大王背着手来回踱步,披风扫过地上的水滩,溅起些水花,“比那紫金葫芦还厉害,滴一滴水就能淹死个把妖怪。”他忽然停下来,用手指敲了敲瓶底,“昨天银角那蠢货,连葫芦都能被那猴子骗走,真是废物!”

阿灰的手顿了顿。

猴子……骗走了葫芦?

他想起被吸进葫芦前的最后一眼——那只黄衣小妖撕开伪装,露出尖嘴猴腮的模样,眼睛亮得像淬了毒的钉子。原来他不仅会变戏法,还会骗人,用花言巧语把宝贝骗到手,再一棒打死看守的妖怪。

“听见没有?”金角大王踹了踹阿灰的腿,“要是这玉净瓶有半点闪失,就把你扔进油缸里炸了当下酒菜!”

阿灰慌忙点头,把脸埋得更低。

他怕金角大王,更怕那个会骗人的猴子。白骨岭的死是明晃晃的打,葫芦里的死是暗地里的骗,这两种死法像两把刀,轮流剜着他的心,疼得他喘不过气。

“对了,”金角大王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条黄绳,“这是幌金绳,你拿去给前殿的巡逻小妖送去,让他们系在腰上,防着点那猴子。”

阿灰接过幌金绳。

绳子摸起来滑溜溜的,像蛇皮,上面绣着些奇怪的符号,和玉净瓶上的花纹有点像。他刚想把绳子往怀里揣,就听见金角大王又说:“记住,见了穿红衣服的老妖就躲远点,那是……”

话没说完,洞外突然传来个苍老的声音,扯着嗓子喊:“儿啊!娘来啦!”

金角大王的脸“唰”地白了。

阿灰也愣住了。

这声音……有点耳熟。像村口卖豆腐的老婆婆,又像白骨洞那个总爱唠叨的老蜘蛛,带着点颤巍巍的沙哑,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谁……谁在喊?”金角大王的声音有点抖,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宝剑。

“好像是……好像是娘的声音?”一个小妖怪从门外探进头来,脸上带着点疑惑,“前几天听银角大王说,咱娘不是在山里养老吗?”

“放屁!”金角大王吼了一声,可声音里没什么底气,“咱娘早就死了!是那猴子变的!那猴子会骗术!”

话虽这么说,他的脚却不由自主地往外挪,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洞口,像被勾了魂。阿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刚才还骂银角大王是蠢货,现在自己也被几句“儿啊”勾得魂不守舍。

“儿啊,开门啊!”洞外的声音更响了,还带着点哭腔,“娘给你带了些果子,再不开门,娘就冻死在外面了……”

金角大王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回头冲阿灰喊:“快!把玉净瓶给我!”

阿灰慌忙把瓶子递过去。金角大王抓过瓶子,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门口,嘴里念叨着:“是假的……肯定是那猴子变的……”可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挪不动。

洞外的哭声越来越响,还夹杂着些咳嗽声,听得人心里发酸。阿灰蹲在水缸边,看着金角大王的背影,忽然想起黑风山的熊罴怪——那个把他当暗器扔出去的大妖,被悟空打跑时也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原来妖怪也有怕的东西。

怕棒子,怕宝贝,还怕一句假惺惺的“儿啊”。

“大王,要不……开门看看?”小妖怪小心翼翼地说,“万一是真的呢?”

金角大王猛地回头,眼睛瞪得像铜铃:“看什么看?那是猴子变的!他想骗咱们的宝贝!”话虽这么说,他却慢慢松开了握剑的手,转身往门口走,“我……我就看看,不上当。”

阿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想喊,想告诉金角大王别开门,那是骗局,是陷阱,就像白骨岭的假人头,像葫芦里的影子,都是那猴子设下的套。可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他只是个擦瓶子的小妖,谁会听他的?

“吱呀”一声,洞门开了。

阿灰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老妖站在门口,头发白得像雪,脸上布满了皱纹,手里拄着根拐杖,抖个不停。她看见金角大王,立刻哭了起来:“儿啊,可想死娘了!”

金角大王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最后只挤出句:“娘……您怎么来了?”

“还不是想你嘛。”老妖颤巍巍地走过来,伸手想摸金角大王的脸,“听说你拿了那和尚的宝贝,娘来给你把把关,别被人骗了。”

金角大王的脸慢慢红了,像个被夸奖的孩子,刚才的警惕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他侧身让老妖进来,还回头冲阿灰喊:“愣着干什么?快去倒杯热茶!”

阿灰没动。

他死死盯着那个老妖。

她的拐杖头是黑色的,像块烧焦的木头,走路时却“咚咚”响,不像普通拐杖那么轻。还有她的手,虽然布满皱纹,可指甲缝里却干干净净,不像常年干活的老妖怪——倒像……倒像故意画上去的伪装。

是他!

阿灰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他想冲上去,想把玉净瓶抢过来,想喊“那是猴子变的”,可他的脚像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

他想起自己的西次死亡。

每次都想反抗,每次都想喊出声,可最后不是被妖法控制,就是被一棒打死。他就像个提线木偶,被命运的线牵着,一步步走向早就注定的结局。

“儿啊,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老妖的眼睛落在金角大王手里的玉净瓶上,闪了闪。

“是……是玉净瓶,件宝贝。”金角大王得意地晃了晃瓶子,绿光在他脸上流转,“能装水,一滴就能……”

“让娘看看呗?”老妖伸出手,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笑得像朵菊花,“娘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么稀罕的宝贝呢。”

金角大王犹豫了一下。

他看了看老妖,又看了看手里的瓶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这是宝贝不能给”,可最后还是把瓶子递了过去,嘴里嘟囔着:“小心点,别摔了。”

阿灰闭上眼睛。

完了。

又被骗了。

就像银角大王被骗走葫芦一样,金角大王也被骗走了玉净瓶。这些妖怪明明知道那猴子会骗术,却还是心甘情愿地钻进圈套,就像飞蛾扑火,明知道会被烧死,还是忍不住往亮处飞。

“这瓶子真好看。”老妖抚摸着玉净瓶,眼睛亮得惊人,“娘也有个类似的,就是没这个亮……”她忽然把瓶子往怀里一揣,拐杖往地上一顿,“蠢货!被骗了吧!”

金角大王的脸瞬间僵住了。

老妖撕开伪装,露出尖嘴猴腮的模样,正是那只举着金箍棒的猴子!他手里的拐杖“咔嚓”一声变成了金箍棒,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笑得露出尖尖的牙:“跟俺老孙斗,你们还嫩了点!”

“你……你是猴子!”金角大王气得浑身发抖,伸手去抢瓶子,“还给我!”

“不给!”悟空往后一跳,金箍棒在地上划出道火花,“有本事来抢啊!”

洞内乱成了一团。

妖怪们举着刀冲上去,却被金箍棒打得东倒西歪,哭喊声、惨叫声混在一起,像开了锅的粥。阿灰蹲在水缸边,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很荒谬——明明知道是骗局,却还是要往里跳;明明知道会死亡,却还是要往前冲。

他悄悄往门口挪。

想逃。

像每次死亡前一样,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藏点什么东西,哪怕是块石头,也要在这操蛋的命运里留下点痕迹。他的手碰到了怀里的幌金绳,滑溜溜的,像条救命的蛇。

偏在这时,一只被悟空打飞的小妖撞了过来,正撞在阿灰背上。他怀里的幌金绳掉在地上,“啪嗒”一声,黄澄澄的绳子在绿光里格外显眼。

悟空的眼睛瞬间盯上了他。

“好个小妖,还藏着幌金绳!”悟空的声音像淬了冰,金箍棒一挑,就朝阿灰扫过来,“看打!”

阿灰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他看见金箍棒带着风声砸过来,金光里裹着黑风山的肉干渣,裹着白骨岭的豆沙泥,裹着葫芦里的影子。周围的妖怪要么在惨叫,要么在逃窜,没人会来救他,就像前西次死亡时一样。

他想躲,可脚下一滑,摔在了水缸边,后脑勺磕在缸沿上,疼得他眼冒金星。

玉净瓶从悟空怀里掉了出来,“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绿光西溅,像碎了一地的星星。阿灰看见一滴水从瓶口滚出来,落在地上,瞬间变成了条小蛇,“嘶嘶”地吐着信子,缠向他的脚踝。

他忽然笑了。

原来这玉净瓶的光,碎的时候也这么好看啊。

就像黑风山碎掉的肉干,像白骨岭炸开的豆沙,像葫芦里拥挤的影子,都带着点不甘的亮,在死亡的瞬间绽放出最后的光。

“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阿灰没抬头。

他看着地上的绿光,看着那条缠上来的小蛇,忽然很想伸手摸摸——这光是不是也像豆沙一样,带着点甜腥味?

剧痛传来的时候,他的手离那绿光只有一寸。

他最后看见的,是玉净瓶的碎片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光斑,像无数个小小的太阳,暖得让人想哭。

原来骗人的猴子,也会留下这么好看的光啊。

阿灰想。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厨的水缸还在滴水,“滴答滴答”的,像在替他数着剩下的时间。地上的绿光慢慢暗下去,被涌上来的血染红,像一滩融化的绿宝石。那根掉在地上的幌金绳,一半浸在血里,一半沾着绿光,像条被斩断的蛇。

洞外的打斗声还在继续,夹杂着悟空得意的笑和金角大王愤怒的吼。没人注意到水缸边那个小小的身影,更没人知道,他死前最后想摸的,只是一片碎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