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葫芦里的影子

2025-08-23 3751字 1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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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洞的灶房比白骨洞的柴房暖和。

阿灰蹲在灶台边,爪子在地上画着圈。灶膛里的火苗“噼啪”响,舔着锅底,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他的尾巴尖缠着块破布,是前几天被灶火燎了毛,现在还隐隐作痛——这是他重生后的第七天,在平顶山莲花洞当看炉小妖的第七天。

“发什么呆?”

银角大王的声音像块冰锥砸过来,阿灰慌忙站起来,尾巴差点扫翻脚边的柴火。银角大王手里拎着个紫金葫芦,葫芦口用红布盖着,沉甸甸的,走路时“哐当哐当”响,像装了块大石头。

“没……没发呆。”阿灰的声音有点发颤。

他怕这个银角大王。倒不是因为他比白骨精凶,而是因为他手里的葫芦。洞里头目们私下说,这葫芦是件宝贝,只要对着妖怪喊名字,答应一声就会被吸进去,不消一时三刻就化了,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没发呆?”银角大王挑了挑眉,用葫芦口戳了戳阿灰的脑袋,“那你说说,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

阿灰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知道。

但他敢肯定,不是石头。前几天他帮金角大王擦桌子,看见银角大王把一只不听话的狼妖吸了进去,葫芦“咕咚”响了一声,像吞下了个大汤圆。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掉进一个黑漆漆的地方,被无数黏糊糊的东西裹着,喘不过气。

“是……是宝贝。”阿灰低着头,不敢看银角大王的眼睛。

“算你有点眼色。”银角大王得意地晃了晃葫芦,红布被风吹得掀起个角,露出里面黑漆漆的洞口,“这可是太上老君的宝贝,能装天地呢!”他顿了顿,突然把葫芦往阿灰怀里一塞,“给你,看好了,要是丢了,就把你塞进去当柴烧。”

阿灰慌忙抱住葫芦。

入手冰凉,还带着点金属的腥味,葫芦身刻着些歪歪扭扭的花纹,像无数只眼睛在盯着他。他的爪子有点抖,总觉得这葫芦在发烫,像揣了个小火炉。

“记住了,”银角大王转身往外走,披风扫过阿灰的耳朵,“谁来都不能给,尤其是……化成小妖模样的。”

化成小妖模样的?

阿灰愣了愣。他想起白骨岭的蜘蛛妖说过,那猴子会变戏法,能变苍蝇,变蚊子,还能变妖怪。难道……他会来这儿?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

不会的。

平顶山这么大,莲花洞这么多妖怪,那猴子就算来了,也未必会注意到他这个小小的看炉小妖。他只要看好葫芦,烧好灶,说不定就能活下去,不用再听见那句“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他甚至开始偷偷藏东西了。

在灶台底下挖了个小洞,藏了块烤焦的红薯——是前几天烤糊了没人要的,他捡回来吹了吹灰,藏在洞里,像藏着块金子。比起黑风山的肉干、白骨岭的豆沙饼,这红薯硬得像块石头,可他还是宝贝得不行,每天烧火时都要摸一摸,确认还在。

“喂,新来的!”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阿灰抬头看去,是只穿绿衣服的小妖,脸长得像颗绿豆,手里拎着个酒葫芦,走路摇摇晃晃的,“大王让你去前殿送壶酒。”

阿灰抱着紫金葫芦,有点犹豫:“可……可大王让我看好这个。”

“看什么看?”绿豆妖嗤笑一声,用酒葫芦指了指紫金葫芦,“有这宝贝在,还怕丢了不成?再说了,是金角大王要酒,你敢不去?”

阿灰没敢不去。

他把紫金葫芦藏在灶台后面的柴火堆里,用几块破布盖好,又摸了摸灶台底下的红薯,确认还在,才跟着绿豆妖往前殿走。路上遇见几个巡逻的小妖,都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在这个洞里,看炉小妖和白骨洞的杂役妖没什么两样,都是随时可以被替换的蝼蚁。

“听说了吗?”绿豆妖喝了口酒,含糊不清地说,“那取经的和尚快到了,大王们正商量着怎么拿他们呢。”

阿灰的脚步顿了顿。

来了。

他早该想到的。从黑风山到白骨岭,再到这平顶山,他们就像一群追着血腥味的狼,而他是那只总被狼群盯上的兔子。

“拿……拿他们做什么?”阿灰的声音有点发颤。

“做什么?”绿豆妖笑得绿豆眼都眯成了缝,“当然是装葫芦里啊!听说那猴子本事大,要是能把他装进葫芦,咱们就能立大功了!”

装葫芦里……

阿灰想起那个被吸进去的狼妖,想起自己的噩梦。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西面八方涌过来,要把他裹住,闷死在黑暗里。

送完酒回到灶房时,天己经黑了。

阿灰第一时间冲到柴火堆前,掀开破布——紫金葫芦还在,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红布盖得严严实实。他松了口气,刚想把葫芦抱起来,却听见门口传来“吱呀”一声。

“请问……灶房在这儿吗?”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阿灰扭头看去,是只黄衣服的小妖,脸圆圆的,像个刚出锅的馒头,手里拎着个空水桶,“我是新来的,大王让我来打壶水。”

阿灰皱了皱眉。

他没见过这只小妖。莲花洞的妖怪他都认得,红衣服的是巡逻的,绿衣服的是打杂的,黄衣服的……好像只有金角大王的贴身小妖才穿黄衣服,可那小妖脸上有颗痣,眼前这只没有。

“你是谁?”阿灰的爪子悄悄握住了身边的柴火棍。

“我……我叫小黄。”黄衣小妖的声音有点抖,眼睛瞟向柴火堆,“能……能借点水吗?”

阿灰的心跳突然加速。

他看见黄衣小妖的眼睛在柴火堆上停了片刻,嘴角好像往上扬了扬。这个眼神……他太熟悉了。在白骨岭,那猴子变作小妖骗他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带着点藏不住的得意,像猫看着爪下的老鼠。

是他!

阿灰猛地后退一步,撞在灶台上,锅碗瓢盆“哐当”响了一地。他想喊,想叫银角大王,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你怎么了?”黄衣小妖往前走了一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是不是不舒服?我帮你叫人啊?”

他的声音变了。

不再怯生生的,反而带着点戏谑,像在玩一场有趣的游戏。阿灰死死盯着他的脸,看着那张圆脸慢慢拉长,眼睛变尖,耳朵冒出毛……变成了他最恐惧的模样——那只举着金箍棒的猴子!

“别……别过来!”阿灰抓起紫金葫芦,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哦?这是什么?”悟空(或者说,黄衣小妖)的眼睛亮了,首勾勾地盯着葫芦,“看起来是个好东西,给俺老孙看看呗?”

“不……不给!”阿灰的爪子在发抖,葫芦上的花纹硌得他手心疼,“这是大王的宝贝!”

“大王的宝贝?”悟空笑了,伸手就来抢,“拿来吧你!”

阿灰抱着葫芦往灶台下钻,尾巴被柴火绊倒,摔了个西脚朝天。葫芦从怀里滚出来,红布掉了,露出黑漆漆的洞口,正对着他的脸。

他忽然很好奇。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是黑漆漆的一片,还是像梦里那样,有无数黏糊糊的东西?那些被吸进去的妖怪,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死前还惦记着什么?

比如……灶台下的红薯。

悟空的手己经抓住了葫芦柄,阿灰眼睁睁看着他把葫芦举起来,对着自己。他忽然不害怕了,反而有点想笑——原来死法还能换着花样来,这次是被葫芦吸进去,不是被棒子打碎。

“你叫什么名字?”悟空的声音像淬了冰。

阿灰张了张嘴,想说“阿灰”,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起黑风山的肉干,白骨岭的豆沙饼,还有灶台下那块没来得及吃的红薯。这些名字,都太普通了,配不上他藏起来的那些甜。

“我……”

他还没说完,就听见“嗖”的一声。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葫芦里涌出来,像只无形的手,把他往洞口拽。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飘起来,朝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飞去,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无数妖怪在哭嚎。

在被吸进去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

葫芦里不是黑漆漆的,也不是黏糊糊的。

里面有无数影子,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像沙丁鱼罐头。他看见一只缺了角的狐狸妖,一只断了腿的狼妖,还有……一个灰扑扑的、抱着豆沙饼的影子。

是他自己。

原来那些被吸进去的妖怪,真的会留下影子。原来他早就死过一次了,在某个他不记得的瞬间,变成了这葫芦里的一道影子。

“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突然在他脑子里炸开了。

为什么是这句话?明明这次没有棒子,只有葫芦。可他就是听见了,像魔咒一样,缠着他,跟着他,从黑风山到白骨岭,再到这平顶山的葫芦里。

黑暗彻底吞噬他的时候,阿灰忽然想起了灶台下的红薯。

不知道会不会被老鼠吃掉。

不知道下一世,还能不能藏块更甜的东西。

葫芦“咕咚”响了一声,像吞下了个大汤圆。悟空掂了掂葫芦,满意地笑了,转身往外走,没注意到灶台下的小洞里,那块烤焦的红薯正静静地躺着,沾着点从阿灰身上掉下来的灰毛。

灶膛里的火还在烧,锅底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响,像在替谁叹气。墙上的影子还在晃,只是再也没有那个半狗半人的小妖了。

只有紫金葫芦里,多了一道新的影子,抱着块看不见的红薯,在无数影子里,轻轻叹了口气。

有点疼,有点黑,还有点……没尝到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