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阿灰趴在地上,鼻尖蹭着块糙石头,土腥味钻进鼻孔,呛得他想打喷嚏。他试着动了动爪子,指尖触到的是湿冷的泥土,混着些碎草叶——不是杂役房的木头味,也不是陷阱坑的铁锈味,是……露天的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
天是灰蒙蒙的,像块浸了水的抹布,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就能摸到。风从山坳里滚过来,带着股焦糊味,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得他耳朵尖发麻。
这是哪儿?
他撑起前爪想坐起来,后腰却传来一阵钝痛,像被巨石碾过——哦,是上一世被金箍棒砸中的地方。记忆像团被水泡过的棉絮,乱糟糟地堵在脑子里,最后定格的画面是刺眼的金光,还有那句刻进骨头里的“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第西次了。
他数得很清楚。黑风山一次,山谷一次,陷阱坑一次,还有这次……被金箍棒扫中后腰,像片破叶子似的飞出去,摔在这块石头上。
“醒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阿灰扭头看去,是只灰毛狐狸妖,正用爪子扒拉着地上的一堆灰烬,不知道在找什么。她的尾巴缺了个角,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说话时嘴角歪歪的,“命挺硬啊,跟之前那几个笨蛋似的,打不死。”
之前那几个笨蛋。
阿灰的耳朵耷拉下来。他知道狐狸妖在说谁——送假人头的“他”,挖陷阱的“他”,还有藏豆沙饼的“他”。在这些妖怪眼里,他们就像地里的野草,被踩了又长,长了又被踩,谁也不会记得上一茬是什么模样。
“这是……哪儿?”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还能是哪儿?白骨岭呗。”狐狸妖嗤笑一声,从灰烬里刨出半块烧焦的肉干,吹了吹灰就往嘴里塞,“那猴子把洞给掀了,大王跑了,咱们这些没来得及跑的,就只能在这儿捡破烂。”
洞……被掀了?
阿灰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景象。远处的山头黑黢黢的,像是被大火烧过,原本该有白骨洞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坍塌的碎石,露出些焦黑的木梁,像只折断的骨头。风卷着灰烬从碎石堆里滚出来,打着旋儿往西边飘。
“他们……走了?”阿灰的声音有点发颤。
“走了。”狐狸妖嚼着肉干,含糊不清地说,“天亮就走了,那和尚骑着马,猪妖扛着行李,猴子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跟捡了金子似的。”她顿了顿,突然笑了,“说起来,你跟之前那几个笨蛋一样,都死在那猴子手里。你说你们图啥?送人头,挖陷阱,藏块破饼……最后还不是一棒的事?”
阿灰没说话。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爪子。指甲缝里还嵌着些豆沙饼的碎屑,是上一世临死前攥进去的,现在己经干得发黑。他试着抠了抠,碎屑没掉,反而把指甲抠出了血。
图啥呢?
他也不知道。
也许就图黑风山那块没碎的肉干,图山谷里那口没咽下去的豆沙,图横梁上那块藏得好好的甜。这些在别人眼里不值一提的东西,却是他一次次重生里,唯一抓得住的念想。
“看啥呢?”狐狸妖用爪子指了指西边,“想去捡他们掉的东西?晚了,刚才那批狼妖早就搜过了,连根毛都没剩下。”
阿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夕阳正往山后沉,把天边染成一片脏兮兮的红。岭上的小路被踩得乱七八糟,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脚印——有马蹄印,深而圆,边缘沾着些湿泥;有大脚印,像是那猪妖的,脚趾缝里还嵌着草籽;还有些小巧的脚印,大概是唐僧的,浅浅的,一步一步很规整。
最扎眼的是那些猴爪印。
小小的,却深得出奇,每个脚印里都嵌着些碎石子,像是用爪子硬生生抠出来的。它们杂乱地分布在路中间,偶尔还会跳着往前窜出老远,留下个孤零零的印记,像是在炫耀自己跳得有多高。
就是这双脚。
就是这双脚踩着筋斗云,举着金箍棒,把他一次次打碎。
阿灰忽然想站起来,想去看看那些脚印。
他撑起身子,后腰的疼让他龇牙咧嘴,可他还是一步一瘸地朝那条路挪去。狐狸妖在后面嗤笑:“傻子,看脚印能看出花来?小心那猴子回来,再给你一棒。”
阿灰没回头。
他走到路旁边,蹲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那些脚印。马蹄印里积了些雨水,映出他自己的影子——灰扑扑的,耳朵耷拉着,尾巴短短的,跟个没长开的小狗似的。
真丑啊。
他想。
丑得像黑风山的肉干渣,像山谷里的豆沙泥,像横梁上那块没人要的破饼。
“喂,你看啥呢?”
一个粗嗓门突然响起。阿灰吓了一跳,扭头看见只黑熊妖正站在旁边,手里拎着根断矛,瞪着他的眼神不太友好。这熊妖比黑风山的熊罴怪小一圈,脸上有道疤,从眼角一首划到下巴,看着挺凶。
“没……没看啥。”阿灰慌忙往后缩了缩。
“没看啥?”黑熊妖哼了一声,用断矛指着那些脚印,“我看你是想跟那几个笨蛋一样,去找死!前几天那个送假人头的,就是盯着这些脚印发呆,结果被那猴子回来补了一棒;还有那个挖陷阱的,死之前也在这儿瞅了半天。”
又是“前几天那个”。
阿灰的爪子攥紧了。他看着黑熊妖脸上的疤,突然想起黑风山那个把他当暗器扔出去的大妖——他们都一样,把别人的死当笑话讲,好像自己永远不会死似的。
“我就是……随便看看。”阿灰的声音很轻。
“看啥?看他们往哪走?”黑熊妖突然笑了,那笑声像块石头滚过铁板,“告诉你也无妨,往西走了,去平顶山了。听说那儿有俩大王,手里有宝贝,能装人的葫芦,能喷水的瓶子……”他咂了咂嘴,“说不定能治治那猴子的嚣张气。”
平顶山。
阿灰的心脏猛地一缩。
又是一个新地方。
就像从黑风山到白骨岭一样,他们永远在往前走,而他永远在后面追,追着那些脚印,追着那句“吃俺齐天大圣一棒”,追着一次次重复的死亡。
“走了走了,捡点能用的赶紧撤。”狐狸妖拍了拍爪子上的灰,往西边瞥了一眼,“听说那猴子杀性重,说不定还会回来看看,别到时候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黑熊妖骂骂咧咧地跟着狐狸妖走了,临走时还踢了阿灰一脚:“傻站着等死啊?赶紧滚!”
阿灰没滚。
他还是蹲在那些脚印旁边,看着夕阳把脚印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条黑色的蛇,缠向远方。风从西边吹过来,带着股陌生的土腥味,那是平顶山的方向。
他伸出爪子,轻轻碰了碰那个最深的猴爪印。
泥土是凉的,带着点,大概是清晨的露水。他的指尖在印子里划了划,感受着那些被爪子抠出来的纹路,突然想起黑风山的肉干被扫碎时的声音,想起山谷里豆沙饼炸开时的甜腥味,想起自己一次次藏起来的、微不足道的念想。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往前走,把一地狼藉留给别人?为什么那猴子举着棒子就像举着天理,杀了妖还要骂句“蠢货”?为什么他连藏块饼的权利都没有,连疼的时候喊一声的资格都没有?
夕阳彻底沉下山了。
天色暗得很快,星星一颗接一颗地冒出来,像撒在黑布上的盐粒。岭上的风越来越大,卷着灰烬打着旋儿掠过那些脚印,像是在替他哭泣。
阿灰慢慢站起身。
他的后腰还是很疼,每走一步都像踩着块碎玻璃。可他还是迈开了腿,顺着那些脚印,一步一步地往西走。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也许是想看看平顶山的葫芦到底长什么样,也许是想知道下一次死亡会有多疼,也许……只是想再藏点什么,藏点比肉干更耐摔的,比豆沙更甜的,能让他在被一棒打碎的时候,多记住一会儿的东西。
风卷着他的尾巴尖,往西边飘。
那些脚印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白,像一串指引着死亡的路标。阿灰走得很慢,爪子踩在那些脚印旁边,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浅浅的印记——很快就会被风吹平,被雨打湿,被后来的妖怪踩碎,就像他之前的三次死亡一样,没人会记得。
可他还是在走。
走在白骨岭的废墟里,走在那些被遗忘的脚印旁,走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他想起狐狸妖说的“命硬”,想起黑熊妖说的“平顶山”,想起自己藏过的肉干、豆沙和饼。
也许……下一次,能藏得好一点?
也许……下一次,能多尝一口甜?
也许……下一次,能问出那句“为什么”?
风里传来远处妖怪的哭喊声,大概是在争抢剩下的食物。阿灰没回头,只是把尾巴夹得更紧了些,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些通往平顶山的脚印,走了过去。
夜色很深,前路很长。
他知道,自己还会再死的。
在某个新的地方,被那只猴子的金箍棒打碎,听见那句熟悉的“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可他还是想走下去。
想看看那些脚印的尽头,到底藏着什么。
想看看自己这颗被碾碎了西次的、不起眼的尘埃,到底还能藏住多少甜。
岭上的风还在吹,卷着灰烬和呜咽,追着那些越来越远的脚印,也追着那个一瘸一拐、朝着西边走去的小小身影。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