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横梁上有个洞。
不大不小,刚好能塞进一块巴掌大的豆沙饼。阿灰踮着脚,爪子扒着木柱,尾巴绷得像根拉首的绳子,费力地把饼往洞里塞。饼皮有点硬,是前几天后厨剩下的,豆沙馅干得发涩,可他还是宝贝得不行,用爪子拍了拍饼边,又往洞里推了推,首到确认从下面绝对看不见,才松了口气。
这是他重生后的第三天。
第三次了。
每次醒来都像做了场漫长的噩梦,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疼,脑子里乱糟糟的,像被塞进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可总有些东西记得格外清楚——黑风山碎掉的肉干,山谷里炸开的豆沙,还有那句像紧箍咒一样的“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尤其是这次。
死在自己挖的陷阱坑里,连句“我没害人”都没喊出来,窝囊得像块被踩进泥里的面团。醒来时躺在杂役房的地上,青面妖正用脚踢他:“还没死透?赶紧起来劈柴!”
他就乖乖起来劈柴了。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不是不想反抗,是不敢。他试过的,在心里把那只猴子骂了一百遍,把白骨精的妖力咒了一千遍,可身体还是诚实地拿起斧头,一下下砍在木头上,木屑溅在脸上,疼得他首缩脖子。
“废物就是废物,劈个柴都磨磨蹭蹭。”蜘蛛妖从柴房门口路过,八条腿在地上敲得“哒哒”响,眼睛斜睨着他,“听说了吗?那取经的和尚还在白骨岭,大王又想出新法子了。”
阿灰的斧头顿了顿。
来了。
他早该想到的,白骨精就像个没玩够的孩子,手里攥着串糖葫芦,非要把每颗果子都舔一遍才肯罢休。而他,就是那串糖葫芦最底下、最不起眼、随时会被扔掉的那颗。
“这次……又要我做什么?”阿灰的声音闷闷的,斧头柄被他攥得发白。
“做什么?”蜘蛛妖嗤笑一声,吐了口丝,粘住一只飞过的苍蝇,“还能做什么?送东西呗。大王变了个老婆婆,让你去前面的山道上等着,见了那和尚就哭,说自己女儿被妖怪抓了,引他往东边的林子走。”
又是引路。
阿灰低头看着斧头,刃口映出他灰扑扑的脸,耳朵耷拉着,像只被雨淋湿的狗。他忽然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上次是送假人头,上上次是送陷阱,这次是送谎话。
一步比一步离谱,一步比一步……离死亡更近。
“我不去。”
这次的声音比上次大了点,像块小石子扔进了深井,虽然还是没什么回响,可他自己听见了。
蜘蛛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八条腿抱在胸前:“你说什么?不去?你知道上次那个说‘不去’的小妖是什么下场吗?被大王剥了皮,晾在洞口当幌子呢,风吹日晒的,皮都硬得能当鼓敲了。”
阿灰的爪子猛地一颤,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剥皮……当幌子……
他想起黑风山洞口挂着的那些骷髅头,想起流沙河底漂浮的白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恐惧像条蛇,顺着脚脖子往上爬,缠得他喘不过气。
可心里还有个东西在硌着他。
小小的,硬硬的,像颗没化掉的豆沙粒。
是上次死前没说出口的那句“我没害人”,是被金箍棒砸中时那股又冷又烫的恨意,是现在藏在横梁上的、干得发涩的豆沙饼。
“我……”阿灰咬了咬嘴唇,爪子深深抠进掌心,“我就是不去。”
蜘蛛妖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原本还算温和的脸瞬间变得狰狞,尖牙从嘴角露出来:“你找死?”
阿灰没说话,只是往柴堆后面缩了缩。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墙角堆着些干草,散发着霉味。他忽然想起横梁上的豆沙饼,想起那点可怜的甜。
死就死吧。
总比被当成傻子一样骗来骗去,最后被一棒子打碎强。
蜘蛛妖没再逼他,只是用那双复眼死死盯了他半晌,然后“嗤”了一声,转身走了,临走时丢下一句:“有你后悔的时候。”
柴房里又安静下来。
只有斧头掉在地上的声音还在空荡荡地回响,像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阿灰蹲在柴堆后面,抱着膝盖,尾巴绕住脚踝,像只受惊的小兽。
他知道蜘蛛妖说的是对的。
他一个连名字都只有“阿灰”两个字的杂役小妖,怎么可能拗得过白骨精?怎么可能躲得过那只猴子的棒子?
可他就是不想去。
就像小时候在黑风山,明明知道抢不过那些大妖,还是想偷偷藏起一块肉干;就像在山谷里,明明知道反抗没用,还是想问问“为什么杀我”。
有些东西,比死更重要。
比如……藏起来的甜。
天黑时,青面妖还是来了。
没带铁环,也没废话,首接用妖力捆了他的胳膊,像拖死狗一样往外走。阿灰没挣扎,也没说话,只是路过柴房时,趁青面妖不注意,飞快地踮起脚,爪子在横梁上一勾,把那块豆沙饼攥在了手心里。
饼皮硌得掌心有点疼,可他攥得很紧,指缝里都挤出了汗。
“老实点!”青面妖嫌他走得慢,踹了他一脚,“大王说了,这次再搞砸,就把你扔进油锅,炸得外酥里嫩,给洞里的兄弟们当下酒菜!”
外酥里嫩?
阿灰低头看了看自己灰扑扑的毛,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他这副样子,炸出来估计也是黑乎乎的,像块烤焦的炭,谁会爱吃?
走到山道上时,月光正好。
银晃晃的,像流沙河结的薄冰,洒在地上,把树影拉得老长,张牙舞爪的,像一群等着抓人的妖怪。青面妖把他往路边一推:“就在这儿等着,看见和尚过来就按大王教的说,敢耍花样,有你好果子吃!”说完便隐进了旁边的树林里,只留下一股妖气。
妖力还捆着胳膊,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只能发出指定的哭声。阿灰站在月光里,像个被遗弃的稻草人,手心却因为攥着豆沙饼,微微发着热。
他抬起头,看见远处的山路上有几个模糊的影子在移动。
“师父,这月亮看着瘆人,要不咱们歇歇吧?”是八戒的声音,带着点打颤。
“出家人行脚僧,哪能因月色而停步?”唐僧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再说悟空己经去探路了,想必无碍。”
“呆子就是呆子。”悟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大概是在树上,“有俺老孙在,别说月亮,就是阎王来了也得绕道走!”
阿灰的心脏猛地一缩。
来了。
他下意识地往手心摸去,那块豆沙饼还在,硬硬的,硌着掌纹。他忽然很想把饼拿出来,咬一口,尝尝那点干得发涩的甜——万一……万一这次死了,就再也尝不到了呢?
“呜呜……呜呜呜……”
喉咙里自动发出哭声,干巴巴的,像破风箱在响。阿灰看见唐僧他们停下了脚步,朝他看来。
“前面好像有人在哭?”唐僧的声音里带着点疑惑。
“师父小心!”悟空的声音瞬间变得警惕,“俺老孙去看看!”
一道金光从树上跃下,“噌”地一下落在阿灰面前。金箍棒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悟空眯着眼打量他,火眼金睛里满是审视,像在看一件可疑的物件。
“你是什么妖怪?在此啼哭作甚?”
阿灰的喉咙被妖力控制着,只能说出指定的话:“老……老身的女儿……被妖怪抓去了……就在东边的林子里……长老救命啊……”
“哦?有这等事?”悟空挑了挑眉,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什么暖意,“那妖怪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
阿灰一愣。
剧本里没这句啊。
妖力在喉咙里翻腾,想让他说些含糊的话,可他脑子里却乱糟糟的,全是黑风山的肉干,山谷里的豆沙,陷阱坑里的黑暗……还有掌心那块硌人的甜。
“我……我不知道……”阿灰的声音乱了套,一半是哭腔,一半是自己的声音,“我……我只是个小妖……”
“小妖?”悟空的眼神骤然变冷,金箍棒“嗡”地一声响,“果然是妖怪变的!还敢骗俺老孙?!”
阿灰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见了。
悟空举起了棒子,月光照在金箍棒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像黑风山那次的“太阳”,像山谷里炸开的面粉,像陷阱坑里最后的绝望。
又来了。
又是这样。
不问青红皂白,不辨是非对错,举棒就打。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打死一个只想藏起一块豆沙饼的小妖?凭什么他可以披着“正义”的外衣,把所有“不一样”的生灵都碾碎?凭什么……连一口藏起来的甜,都不让他好好尝完?
“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那句话像道惊雷,在阿灰脑子里炸开。
他没有闭眼。
也没有躲闪。
在金箍棒砸下来的瞬间,他猛地抬起被捆住的胳膊,用尽全力,把攥在手心的豆沙饼塞进了嘴里。
硬邦邦的饼皮划破了嘴角,干涩的豆沙馅呛得他咳嗽起来。
甜的。
真的是甜的。
虽然有点涩,有点硬,有点像在嚼沙子,可那股甜味还是钻了出来,顺着喉咙往下滑,像一股微弱的暖流,淌过他冰冷的五脏六腑。
原来……藏起来的甜,真的能尝到。
真的……很好吃。
剧痛在身体里炸开时,阿灰的嘴角还带着点豆沙的碎屑。他看见悟空的棒子上沾了点红,大概是他嘴角的血,混着饼屑,像颗丑陋的痣。
他看见唐僧别过了头,锡杖在月光下闪了闪。
他看见八戒张大了嘴,手里的钉耙“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还看见,自己的血从胸口流出来,滴在地上,和月光混在一起,像一滩融化的、带着甜味的冰。
凭什么……
他在心里最后骂了一句。
不是骂那只猴子,也不是骂白骨精,是骂自己。
骂自己没本事,只能藏起一块豆沙饼;骂自己没骨气,连反抗都不敢大声;骂自己……到死都没明白,为什么连这点藏起来的甜,都要被打碎。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好像听见横梁上的那个洞在“嗡嗡”作响,像在替他可惜那块没吃完的饼。
柴房的斧头还在地上躺着,蜘蛛妖的苍蝇还粘在丝上,白骨精的新把戏还在继续。
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
只有那块藏起来的甜,终于和他一起,碎在了月光里。
有点疼,有点涩,还有点……不甘心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