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周广顺三年,腊月初雪。
同州通往汴州的官道上,积雪没到了脚踝。赵匡胤和赵辉裹着单薄的棉袄,踩着雪往前走,靴底磨出的破洞里,灌进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脚。
“还有三天就能到潼关,”赵辉从怀里掏出半块冻硬的麦饼,掰了一半递给赵匡胤,“过了潼关,就是后周地界,佛兵就不敢这么嚣张了。”
赵匡胤接过麦饼,咬了一口,干得剌嗓子。他下意识地想摸怀里的佛经,却摸了个空——三天前在同州破庙里,他把那半卷《金刚经》压在了断佛的底座下,只带走了那块刻着“佛”字的玉佩,此刻正被体温焐得温热。
“投军的事,想好了?”赵辉看着他把麦饼塞进嘴里,含糊地问。
“想好了。”赵匡胤咽下嘴里的干粮,声音在寒风里有些发飘,“郭威将军能让佛兵忌惮,总比我们在这里看着百姓被屠杀强。”
话虽如此,心里却像压着块冰。十年来奉若神明的“慈悲”,终究要被冰冷的刀刃取代,这种滋味,比脚下的冻土还要硌心。
午时,风雪稍停,官道旁的杏花村。
村子里静得可怕,连狗吠声都没有。赵匡胤推了推村口的歪脖子树,积雪簌簌落下,露出树干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上面还沾着发黑的血迹。
“不对劲。”赵辉拔出腰间的短剑,“这村子像是刚遭过劫。”
两人握紧武器,小心翼翼地往里走。积雪覆盖的田埂上,散落着几只破旧的布鞋;一户人家的院门敞开着,门槛上有拖拽的痕迹,延伸到院子深处。
赵匡胤掀开屋门的破棉帘,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屋子里,七八个百姓倒在地上,胸口都插着刻经钢刀,刀柄上的“大日如来”西个字,被血浸得通红。有个年轻妇人怀里还抱着婴儿,刀刃从她后背穿过,却没伤到孩子——她死前用尽最后力气,把婴儿护在了身下。
婴儿己经没了哭声,小脸冻得发紫,嘴唇翕动着,像是在找母亲的。
赵匡胤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婴儿抱起来,用棉袄裹住。孩子的身体冰得像块玉,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还活着。
“佛兵干的。”赵辉的声音发颤,指着墙上的血字——那是用手指蘸着血写的“冤”,旁边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日轮,被打了个叉。
赵匡胤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孩子的睫毛上结着霜,眼角挂着一滴没流出来的泪。他突然想起白马寺里那个磕头的老婆婆,想起赤水镇被烧死的妇人,想起渭水河滩上被踢进冰窟的老汉……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转,最后定格在婴儿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上。
“慈悲……”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茫然,“这就是大日如来的慈悲?连刚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
赵辉走到里屋,掀开炕上的破席,倒抽了一口冷气——炕洞里藏着十几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还在襁褓里,全都没了气息,脸上凝固着惊恐的表情。他在墙角发现了一卷被血浸透的布告,上面盖着礼佛司的朱印,字迹被血糊了大半,只能看清“叛军余孽”“根绝孽种”“净化村落”几个字。
“礼佛司的布告……”赵辉捏着布告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布告边缘的褶皱里还沾着碎肉,“他们说……要把叛军家属的孩子‘从根上除净’,说是……‘净化罪孽’。”
赵匡胤抱着婴儿的手突然开始发抖。他凑过去看那布告,礼佛司的印泥红得像血,“净化”两个字被刻意描粗,像是在炫耀什么。他想起佛经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句子,想起佛兵念着“大日如来慈悲”挥刀的模样,想起自己十年来坚信不疑的“因果报应”……这些曾经支撑他的信念,此刻像被狂风吹过的沙堡,轰然崩塌。
“为什么……”他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们念着佛号,却能对孩子下杀手?这到底是为什么?!”
赵辉把布告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他看着赵匡胤通红的眼睛,突然明白了——渭水河滩的质问,还带着对“佛”的最后一丝期望;而此刻,这最后一丝期望,己经被满地的鲜血和这卷沾满血污的布告,彻底浇灭。
未时,村西头的土地庙。
庙里的土地公像被砸得粉碎,泥胎里露出几根稻草。赵匡胤把婴儿放在唯一完好的供桌上,用棉袄裹紧,又找来些枯枝,在墙角生了堆火。
火苗跳动着,映得他脸上的表情忽明忽暗。他从怀里掏出那块玉佩,放在火边烤,玉上的“佛”字在火光里扭曲变形,像一张嘲笑的脸。
“你说,”他突然对赵辉说,声音平静得可怕,“这玉佩上的‘佛’,和杀人的佛兵,是不是同一个?”
赵辉没回答。他走到庙门口,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像是要把这村子里的血腥气彻底掩埋。刚才在村里搜查时,他在一间柴房的墙缝里,发现了半截百姓的日记,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佛兵说我们藏了叛军,要‘净化’全村……阿爹让我躲进柴房,说他去跟佛兵求求情……” 后面的字迹被血糊了,再也看不清。
“小时候师父给我讲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赵匡胤着玉佩上的刻痕,指尖被边缘硌得生疼,“可现在看来,有些人拿起屠刀,反而觉得自己成了佛。”
他想起同州茶馆里茶客的话:“华州的大日如来像被雷劈了,裂开的地方露出了泥胎。” 那时只当是笑谈,此刻却突然明白——所谓的“真佛”,或许从一开始,就是用百姓的血肉捏成的泥胎。
突然,庙外传来马蹄声。
赵辉赶紧吹灭火堆,拉着赵匡胤躲到供桌下。透过桌布的缝隙,能看见十几个佛兵闯进了村子,为首的正是渭水河滩那个满脸横肉的张校尉。
“仔细搜!”张校尉的声音粗哑,“礼佛司的大人说了,杏花村藏着叛军余孽,一个都不能留!刚才烧了半村,剩下的漏网之鱼,必须找出来‘净化’干净!”
佛兵们踹开各家的屋门,翻箱倒柜的声音、砸东西的声音、偶尔响起的惨叫,混着风雪声传来,像一首地狱里的丧歌。
有个佛兵闯进了土地庙,用钢刀挑了挑供桌上的棉袄,发现了里面的婴儿。
“张校尉!这里有个活的!”佛兵喊道。
张校尉走进来,看着供桌上的婴儿,狞笑一声:“孽种就是孽种,留着也是祸害,烧了干净!这才是给大日如来献祭的最好供品!”
佛兵拿出火折子,就要往棉袄上点。
赵匡胤再也忍不住,猛地从供桌下冲出来,一拳砸在佛兵脸上。佛兵没防备,被打得踉跄后退,钢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找死!”张校尉拔出刀,日轮甲胄在昏暗的庙里闪着冷光,“竟敢阻拦‘净化’?可知这是大日如来的旨意?”
赵辉也冲了出来,捡起地上的钢刀,挡在赵匡胤身前:“快走!我来拖住他们!”
赵匡胤却没动,他盯着张校尉手里的刻经钢刀,又看了看供桌上被惊醒、哇哇大哭的婴儿,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佛……”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炸在庙里,“你们配提‘佛’字吗?”
张校尉被他笑得发毛,挥刀就砍:“放肆!竟敢亵渎真佛!这些孽种就该被净化,这是天经地义!”
赵匡胤侧身躲过,抓起供桌上的香炉,狠狠砸向张校尉的脸。香炉里的香灰迷住了张校尉的眼,他怒吼着挥舞钢刀,却被赵匡胤一脚踹在膝盖上,“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赵匡胤捡起地上的刻经钢刀,刀柄上的“大日如来”西个字硌得他手心发麻。他举起刀,对着张校尉的脖子,却迟迟没有落下——十年来“不杀生”的戒律,像一根无形的绳子,捆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不敢了?”张校尉擦掉脸上的香灰,狞笑道,“你也知道怕真佛降罪?晚了!等万寺建成,大日如来现世,你们这些阻拦净化的人,都得下十八层地狱!”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枚鎏金佛牌,往地上一摔:“看清楚!这是礼佛司签发的‘净化令’!杀你这种孽障,就是替天行道,就是给大日如来积功德!”
佛牌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背面刻着的“礼佛司”三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赵匡胤看着那枚佛牌,又看了看供桌上哭泣的婴儿,看了看屋外被佛兵拖走的百姓尸体,看了看怀里那卷被血浸透的布告上“根绝孽种”的字眼……
最后一丝犹豫,终于被彻底斩断。
“此佛非佛,是魔!”
他怒吼一声,声音震得庙里的积雪簌簌落下。钢刀劈下,鲜血溅在他脸上,温热而粘稠。
张校尉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最后倒在地上,眼睛还死死盯着供桌上的婴儿。
其他佛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等反应过来时,赵辉己经挥剑砍倒了两个。赵匡胤捡起张校尉的钢刀,双刀在手,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朝着剩下的佛兵冲过去。
刻经的刀刃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响声。佛兵们念着“大日如来”的佛号,却挡不住赵匡胤带着血丝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比佛光更炽热的怒火。
半个时辰后,庙里终于安静下来。
赵匡胤拄着刀,站在满地的尸体中间,胸口剧烈起伏。脸上、身上溅满了血,分不清是佛兵的,还是自己的。他低头看向手里的刻经钢刀,刀刃上的“净化罪孽”西个字,被血浸得模糊不清。
赵辉走到供桌前,抱起己经哭累睡着的婴儿,声音沙哑:“这孩子……得找个地方安顿。”
赵匡胤没回答,他走到土地庙门口,看着漫天风雪覆盖的杏花村,突然用力将那枚“佛”字玉佩扔了出去。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掉进雪地里,很快被新落下的雪花掩埋。
“先找户人家安置孩子。”他转过身,眼里的血丝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坚定,“然后立刻去潼关——郭威将军在那边招兵,我们投军的事,不能再等了。”
“不等叛军了?”赵辉愣住了。
“单打独斗掀不翻他们的老巢。”赵匡胤拿起两把刻经钢刀,用布擦去上面的血污,“得借后周的刀,才能斩尽这些披着佛皮的魔。”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在对这漫天风雪宣告——那个捧着佛经、心怀慈悲的少年,己经死在了杏花村的血泊里。从今往后,只有握着屠刀、奔向军营的赵匡胤。
赵辉看着他将钢刀别在腰间,突然想起同州破庙里被压在断佛下的半卷《金刚经》。或许从拔出刀的那一刻起,所谓的“放下”与“拿起”,就己经有了答案。
风雪又大了起来,掩盖了杏花村的血腥。赵匡胤裹紧棉袄,将婴儿抱进怀里——这是他对这乱世最后的温柔。赵辉跟在他身后,踩着积雪往村外走,脚印很快被风雪填满,却在两人心里刻下了一道永不磨灭的印记:
去潼关,投郭威。用刀,去还这血海深仇。
远处的官道上,隐约传来车马声,像是在催促着他们,奔向那即将燃起烽火的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