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周广顺二年,秋。
赵家的马车驶入华州地界时,路边的荒草己经没过了车轮。往年这个时节,官道上该挤满往关中运粮的商队,可如今放眼望去,只有零星几个流民背着破包袱,脚步踉跄地往南走,像是被秋风卷动的枯叶。
“爹说华州是中原通长安的要道,怎么荒凉成这样?”赵辉掀开帘子,看着路边废弃的驿站,墙皮剥落的地方,还能看见被刀砍过的痕迹。
赵匡胤正借着天光读《心经》,闻言抬起头,目光扫过远处的村落——炊烟稀得像断线的风筝,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几具发黑的尸体,衣衫上印着模糊的日轮印记。
“老仆说的没错,”他合上书,指尖在“观自在”三个字上,“长安的小皇帝建寺庙,怕是把这一带的百姓都逼死了。”
三日前离开滑州时,父亲赵弘殷特意嘱咐:“华州佛兵盘查严,见了他们别多嘴,尽快穿过州境去同州。” 那时他还不信,总觉得“佛兵”再凶,也该沾点佛的慈悲,可这一路看下来,慈悲没见着,血腥气倒浓得呛人。
午时,赤水镇驿站。
驿站的院子里,几个穿着青色官袍的人正围着一个佛兵首领说笑。那首领穿着黑色铠甲,甲胄上的金日轮被擦得发亮,手里把玩着一串血红的珊瑚珠,听说是从一个富商手里抢来的。
“张校尉这趟差事,怕是捞了不少吧?”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官员举杯笑道,“听说华阴县的王大户,家里藏着一窖金佛,都被您搜出来了?”
佛兵首领张校尉哈哈一笑,把珊瑚珠往桌上一扔:“什么金佛,不过是些镀金像罢了。那老东西不肯交,我就让佛兵把他儿子吊在旗杆上,晒了三天,这不就乖乖献出来了?”
旁边的官员们纷纷叫好,没人注意到驿站角落里,几个商人正缩着脖子发抖。他们的货物被堆在墙边,上面盖着帆布,隐约能看见里面是丝绸和茶叶——这些本是要运去南唐的,却被佛兵拦在这里,说是“要先供大日如来查验”。
“查验?”一个穿蓝布衫的商人咬着牙,声音压得极低,“我看是想私吞!我表哥上个月运了一车瓷器,被他们说成‘不敬佛像’,连人带货都没了踪影。”
另一个商人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往佛兵脚边塞:“兄弟,行个方便,我们还要赶去同州交货……”
佛兵一脚把碎银踢开,钢刀“哐当”一声拍在桌上:“急什么?大日如来还没验过,谁也不准走!” 刀刃上的“净化罪孽”西个字,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赵匡胤和赵辉坐在驿站外的茶摊,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赵辉捏着茶杯的手在发抖,低声道:“这哪是佛兵,就是强盗……”
“可他们身上有佛印,嘴里念着佛号。”赵匡胤的声音很沉,目光落在张校尉腰间的经幡上,“你说,佛要是看见了,会认他们吗?”
他话音刚落,就见张校尉突然站起来,指着一个穿绸缎的商人:“你!过来!”
那商人吓得一哆嗦,赶紧跑过去:“官爷,有何吩咐?”
张校尉盯着他腰间的玉佩,那玉佩是羊脂白玉雕的观音像,温润通透。“佛前竟敢供奉伪神?”他突然变脸,一脚把商人踹倒在地,“来人,把他拖去‘净化’,玉佩没收,送进寺庙当供品!”
两个佛兵立刻上前,反拧住商人的胳膊。商人哭喊着:“那是家传的玉佩!求官爷开恩!我信大日如来!我信啊!”
可佛兵根本不理会,拖着他往驿站后院走,惨叫声越来越远,最后被一声闷响打断。
茶摊老板端着茶壶过来,看见这一幕,赶紧低下头,往赵匡胤桌上放了两碗茶,不敢多说一个字。
“老板,”赵匡胤叫住他,声音平静,“这佛兵,经常这样吗?”
茶摊老板浑身一颤,瞥了眼驿站里的佛兵,压低声音:“客官是外乡人吧?这还算好的。上个月有个老秀才,说‘佛经里没说要杀人’,就被佛兵割了舌头,挂在镇口的牌坊上,说是‘亵渎真佛’。”
他叹着气,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现在这世道,佛比魔还凶啊……”
未时,赤水镇外的甘露寺。
赵匡胤和赵辉绕开驿站的佛兵,决定抄近路穿过甘露寺。这寺庙是去年刚建成的,属于小皇帝“万寺计划”的一部分,据说耗费了三万两白银,光是殿里的佛像,就用了五十斤黄金。
可一进寺门,两人就愣住了。
大雄宝殿的门槛上,镶着一圈银边,阳光照在上面,晃得人睁不开眼。殿内的大日如来像,金箔贴得厚厚一层,连指甲缝里都填着金粉。几个僧人穿着丝绸袈裟,正用玉如意敲着木鱼,声音清脆,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俗气。
而寺庙的后院,却像是另一个世界。
几十个民夫被铁链锁着,正在搬运一块巨大的青石,看模样是要刻成日轮碑。有个老汉累得倒在地上,立刻被监工的僧人用藤条抽打,嘴里骂着:“懒骨头!大日如来看着呢,还敢偷懒!”
赵辉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这就是……小皇帝建的寺庙?用百姓的血和汗,贴金镶银?”
赵匡胤没说话,只是走到一个正在给佛像擦金的小沙弥身边,看着他手里的锦缎抹布——那料子,比他母亲最好的衣裳还要华贵。
“小师父,”他尽量让声音温和,“寺里每天都要擦金身吗?”
小沙弥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警惕:“施主是何人?这里是大日如来圣地,不可乱闯。”
“我只是好奇,”赵匡胤指着后院的民夫,“那些人……是犯了什么罪?”
小沙弥往嘴里塞了颗蜜饯,含糊道:“他们是罪孽缠身,能来给大日如来干活,是修来的福气。” 他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不过我听师父说,这些人大多是没钱交税的,被佛兵抓来的。”
说完,他赶紧低下头擦佛像,像是怕被人听见。
赵匡胤看着他嘴角的蜜饯渣,又看了看后院民夫干裂的嘴唇,突然觉得手里的《心经》烫得厉害。他想起白马寺外磕头的老婆婆,想起官道上被砍死的少年,想起驿站里被拖走的商人……这些画面像潮水一样涌来,把“慈悲”“平等”之类的字句,冲得七零八落。
“我们走。”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赵辉点点头,两人转身往外走,刚走到寺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争吵声。
一个穿着破烂的妇人,跪在寺门前,手里捧着一个破碗,对着佛像磕头:“求大日如来显灵,给我儿子一口吃的吧!他快饿死了……”
可没等她磕几个头,就被两个僧人架起来,扔出了寺门。
“哪来的疯婆子!”僧人啐了一口,“脏了大日如来的地,滚远点!”
妇人趴在地上,看着紧闭的寺门,突然放声大哭,哭声凄厉,像刀子一样割在人心上。
赵匡胤站在寺外的老槐树下,看着那扇朱漆大门,又看了看怀里的佛经,第一次对“佛”这个字,产生了动摇。
傍晚,赤水镇往同州的路上。
夕阳把天空染成血红色,像极了驿站里溅在地上的血。赵匡胤和赵辉走在田埂上,谁都没说话。
路边的稻田里,长满了野草,显然己经很久没人耕种了。有个放牛的小孩,正对着夕阳发呆,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走近了才发现,他画的是一个歪歪扭扭的佛像,旁边却画了一把刀,把佛像劈成了两半。
“你看,”赵辉突然开口,声音很轻,“连小孩都知道,这佛不对。”
赵匡胤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那本《心经》,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上面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此刻看来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他想起甘露寺里的金佛像,想起被佛兵砍死的商人,想起哭泣的妇人……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盘旋,最后定格成一个念头:
如果这就是佛,那信佛,还有什么意义?
一阵风吹过,把他手里的经书吹得哗哗作响,有一页没抓紧,飘落在地上,被路过的流民一脚踩过,沾上了泥土和血渍。
赵匡胤没有去捡。
他望着远处的地平线,那里,后周的旗帜正在风中飘扬。父亲说过,郭威将军正在招兵买马,要对抗长安的佛兵,要“还百姓一个不用拜佛像的天下”。
“赵辉,”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你说,要是佛救不了世人,是不是该换一种活法?”
赵辉看着他眼里的光,那光里,曾经的虔诚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愤怒,有迷茫,还有一丝隐隐的决绝。
“我不知道。”赵辉摇摇头,却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我知道,总不能看着他们这样下去。”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黑暗像潮水一样漫上来。远处传来佛兵的马蹄声,伴随着隐约的诵经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听起来格外诡异。
赵匡胤握紧了腰间的佩剑——那是父亲给的,他一首不常带,总觉得“慈悲为怀,不应动刀”。可现在,他突然觉得,这把刀或许比手里的经书,更能保护那些哭泣的人。
他不知道,这一夜的动摇,会彻底改变他的人生轨迹。就像他不知道,长安城里的小皇帝,正对着万寺图纸狂笑;汴州的郭威,正打磨着铜镜,准备迎接一场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