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周广顺二年,洛阳。
赵家府邸的书房里,檀香混着墨香漫在空气中。十六岁的赵匡胤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捧着一卷《金刚经》,指尖划过“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字句,眉头微微蹙着。
“这里的‘无所住’,到底是不住于相,还是不住于心?”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少年,“赵辉,你说,佛要是见了人间疾苦,会住还是不住?”
赵辉正用小刻刀给一块檀木刻佛像,闻言抬起头,额前的碎发沾着木屑:“师父说,佛心无住,却能遍观众生苦。就像这刻刀,不住于木,才能刻出佛像。”
赵匡胤把经书往案上一放,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老槐树下,几个仆役正在收拾行装——父亲赵弘殷被调往滑州任职,全家明日就要动身。他望着街上往来的行人,突然想起三天前在白马寺看到的景象:寺里的僧人用金粉写经,而寺门外,一个老婆婆抱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对着佛像磕头,额头磕出了血。
“可我总觉得,”他转过身,手里还捏着经卷的一角,“佛要是真能看见,就不该让老婆婆的孩子挨饿。”
赵辉放下刻刀,走到他身边:“你忘了师父说的‘因果’?或许是前世业障……”
“我不信什么业障。”赵匡胤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执拗,“要是苦都是自己找来的,那佛说的‘慈悲’,又算什么?”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上面刻着小小的“佛”字。这是十岁那年,云游僧给他的,说他“有佛缘,能度世人”。这些年,他走到哪都带着,连睡觉都攥在手里。
“等到了滑州,我想去开元寺拜访住持。”赵匡胤把玉佩重新揣好,眼里闪着光,“说不定他能解我的惑。”
赵辉看着他较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啊,读经比练武还上心。父亲要是知道你想当和尚,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赵匡胤也笑了,一拳捶在他肩上:“谁说要当和尚?我是想弄明白,怎么才能像佛说的那样,用慈悲度人。”
他没说的是,昨晚做梦,梦见一片火海,无数人在火里哭嚎,而火海中央,坐着一尊金光闪闪的佛像,嘴角噙着笑,看起来像极了长安城里那个传闻中“建万寺、塑金身”的小皇帝。
三日后,滑州城外的官道上。
赵家的马车在尘土里颠簸,赵匡胤掀开帘子,看着路边的景象,眉头渐渐锁起来。
离城还有十里地,就看见三三两两的流民往南走,一个个面黄肌瘦,破碗里空空如也。有个小姑娘趴在母亲背上,嘴唇干裂,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他们这是往哪去?”赵匡胤问赶车的老仆。
老仆叹着气,鞭子在空中虚晃一下:“听说长安那边强征民夫建寺庙,河南的州县都被搜刮空了。这些人是逃荒去的,想去南唐地界讨口饭吃。”
“建寺庙?”赵匡胤想起洛阳城里的传闻,“就是那个长安的小皇帝,要建一万座大日如来寺?”
“可不是嘛。”老仆往地上啐了一口,“听说建寺的钱不够,就派兵抢,男的抓去当民夫,女的……有的被卖去当寺奴,有的首接就没了。”
赵匡胤攥紧了手里的玉佩,指尖掐进肉里。他想起《金刚经》里的“众生平等”,想起白马寺里金粉写的“慈悲为怀”,再看看路边流民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前面好像有军队。”赵辉突然指着前方。
赵匡胤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官道尽头尘烟滚滚,一队穿着黑色甲胄的士兵正迎面走来。他们的甲胄上都印着一个金色的日轮,刀柄上缠着经幡,走起来叮当作响。
“是佛兵。”老仆脸色一变,赶紧把马车往路边赶,“快躲躲,这些人凶得很,惹上了没好果子吃!”
佛兵的队伍越来越近,赵匡胤看见他们押着一串民夫,个个衣衫褴褛,脖子上套着粗铁链,走得慢了就被鞭子抽。有个少年脚下一软摔倒在地,立刻被两个佛兵架起来,一刀砍在脖子上。
鲜血溅在黄土路上,像开了一朵凄厉的花。
佛兵们却像没看见似的,继续往前走,嘴里还念着:“大日如来,净化罪孽……”
赵匡胤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他想冲出去,却被赵辉死死拉住。
“别冲动!”赵辉压低声音,眼里满是急色,“我们斗不过他们!”
赵匡胤眼睁睁看着佛兵押着剩下的民夫走远,那道砍人的刀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眼里。他低头看向怀里的玉佩,上面的“佛”字突然变得刺眼。
“这就是……佛兵?”他喃喃自语,声音发颤,“这就是……大日如来的慈悲?”
赵辉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背。马车继续往前,谁都没再开口。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赵匡胤手里的《金刚经》被风吹得哗哗响,有一页被他攥得发皱,上面的“慈悲”二字,像是蒙上了一层血污。
他不知道,此刻的长安城里,那个小皇帝正在给新铸成的佛像开光;而千里之外的汴州,郭威正看着铜镜阵的图纸,眼里闪着冷光。
乱世的棋局,己经悄然落子。而这个捧着佛经、心怀慈悲的少年,还不知道自己未来要走的路,会与“佛”字,纠缠得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