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佑八年,春。
长安城的积雪刚化,朱雀大街的泥泞里就混着淡淡的血腥味。昨夜,城西刚建成的“普照寺”被人放了火,三丈高的大日如来木像烧得只剩半截,焦黑的木屑散落一地,像被碾碎的骨头。
“废物!一群废物!”李柷站在废墟前,龙袍的下摆沾了泥,却丝毫没察觉。他指着跪在地上的京兆尹,声音因愤怒而发颤,“朕花了三十万两白银建的寺庙,一夜之间就成了灰烬!你连一座佛像都护不住,留着何用?”
京兆尹满头冷汗,额头磕在泥地里:“陛下息怒,臣己下令全城搜捕,定能抓到纵火贼……”
“搜捕?”李柷冷笑,一脚踹翻旁边的香炉,青铜的炉身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从河南道到江南道,上个月烧毁的寺庙有十七座,砸毁的佛像超过百尊!你告诉我,哪个抓到了‘纵火贼’?”
他说的是实话。自“万寺令”颁布后,各地的反抗从未停止。百姓不敢明着对抗官兵,就趁夜潜入寺庙——有的用凿子凿佛像的眼睛,有的往佛龛里泼粪,最狠的干脆一把火点燃刚建成的大殿,看着火光冲天,在远处磕头:“烧死这害人的假佛!”
地方官报上来的文书里,把这些事称为“刁民作乱”,却没人敢提,这些“刁民”原本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户、商贩,是被逼到绝路才敢触犯龙颜。
“陛下,”崔胤小心翼翼地开口,“或许……是建寺太急,百姓不堪重负才……”
“住口!”李柷猛地转身,眼神像淬了冰,“你也想说朕错了?”他指着那截焦黑的佛像残骸,“这是大日如来的法身!亵渎法身,就是亵渎朕!亵渎朕,便是逆天!你让朕放缓?是想让天下人都觉得,朕连自己的法身都护不住吗?”
崔胤吓得连忙闭嘴。这半年来,李柷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尤其是涉及“佛事”,稍有不顺就会动怒,前几日有个御史劝他“减佛捐、安民心”,当场被拖到殿外杖毙,尸体就扔在朱雀门示众。
“看来,光靠府衙是不行了。”李柷盯着那截焦黑的木像,眼底闪过一丝狠厉,“普通官兵不懂佛法,自然护不住佛地。朕要建一支真正的‘护法之军’。”
三日后,早朝。
紫宸殿内,文武百官看着案上那道明黄的圣旨,大气都不敢喘。李柷坐在龙椅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朕旨意,即日起设立‘礼佛司’,总掌天下佛事,凡建寺、铸像、护佛之事,皆由礼佛司裁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的武将:“另,挑选全国精锐士兵,编成‘佛兵’,归礼佛司首接调遣。每州驻扎三千,每县驻扎三百,专一守护寺庙,镇压亵渎佛法者。”
这话一出,殿内一片死寂。
“陛下,”老将符存审忍不住出列,“军队乃国之利器,岂能为佛事所用?若地方有事,调兵需经礼佛司,恐误战机啊!”
“战机?”李柷挑眉,“如今最大的‘战机’,就是护佑大日如来法身!”他拿起一份奏折,扔到符存审面前,“你自己看!山东郓州,百姓砸毁佛像,县令前去阻拦,反被活活打死!这不是叛乱是什么?佛兵便是要平这种叛乱!”
符存审看着奏折上的血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劝。
“还有,”李柷的声音陡然提高,“朕给佛兵三样特权:一,见亵渎佛像者,可当场斩杀,无需上报;二,凡反抗佛兵者,以谋逆论处,株连三族;三,佛兵行事,地方府衙不得阻拦,违者,同罪!”
“陛下!”终于有文官忍不住哭喊,“如此一来,佛兵岂不成了无法无天的虎狼?百姓还有活路吗?”
“活路?”李柷冷笑,“护佛者,自有活路;毁佛者,死路一条!”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谁再敢阻拦,便按‘亵渎佛法’论处,斩!”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只有香炉里的青烟在缓缓飘散,像无数双绝望的眼睛。
不出三日,礼佛司的牌子就挂在了皇城旁边的府邸里,首任礼佛司使是李柷的心腹僧人——法明。此人原是大慈恩寺的住持,因在李柷面前“顿悟大日如来真谛”而被重用,据说能“以佛光辨善恶”。
佛兵的组建更是雷厉风行。从禁军里挑出最精锐的士兵,换上绣着金色“卍”字的黑色铠甲,腰间佩着刻有“护法”二字的钢刀,刀柄上还缠着一串紫檀佛珠。出发前,法明亲自为他们“开光”,洒下掺了金粉的“圣水”,念道:“持此刀者,即如来之手;斩恶人者,即护佛法身。”
第一批佛兵开赴各州的那天,长安城的百姓躲在门后,看着那些黑色的身影列队走过,铠甲上的金光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却没人敢出声——谁都知道,这些人手里的刀,比藩镇的铁骑更可怕。
河南道,郓州。
佛兵抵达的第三天,就出了人命。
一个放牛娃赶着牛经过新建的“弘光寺”,牛不小心拉了一泡屎在寺门前的台阶上。放牛娃吓得连忙去清理,却被巡逻的佛兵按住。
“小小年纪就敢亵渎佛地!”佛兵校尉拔出钢刀,刀光闪得人眼花,“按陛下令,当斩!”
放牛娃吓得大哭:“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
旁边围了些百姓,有人求情:“官爷,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
“不懂事?”校尉冷笑,“陛下说了,对佛不敬,不分老幼!”他手腕一扬,钢刀劈下,鲜血溅在洁白的寺墙上,像绽开了一朵妖异的花。
放牛娃的母亲疯了一样扑过来,却被佛兵一脚踹倒:“再闹,连你一起斩!”
百姓们看着地上渐渐冰冷的孩子,看着佛兵收刀时还在念佛号的嘴脸,眼里的恐惧慢慢变成了寒冰。有人悄悄握紧了手里的锄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江南道,苏州。
佛兵进驻后,第一件事就是查封了所有“对佛不敬”的商铺。绸缎庄老板因为织了块绣着观音像的锦缎,被佛兵拖到“大日寺”前,当着佛像的面活活打死;卖陶俑的小贩因为捏了个弥勒佛,被砍掉双手,扔在街边乞讨。
苏州知府想出面调解,却被礼佛司派来的判官拦住:“陛下有令,佛兵行事,府衙不得插手。你想抗旨?”知府看着佛兵腰间的钢刀,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更可怕的是,佛兵不仅护佛,还成了地方官敛财的工具。他们借着“查访对佛不敬者”的名义,闯进富户家里,翻箱倒柜,但凡找到一点“疑似亵渎”的东西——哪怕是一本写着“道可道”的《道德经》,都能定为“罪名”,要么交钱赎罪,要么抄家问斩。
有个乡绅不肯交钱,佛兵就说他“私藏反诗”,把他全家绑到寺庙前,当着大日如来像的面一一斩杀,血流进佛前的香炉里,染红了插着的香。
“这哪是佛兵,分明是恶鬼!”夜里,苏州的百姓聚在破庙里,压低声音咒骂,“皇帝是要让这些恶鬼把我们全杀了啊!”
可反抗的代价太大了。有个村子的百姓趁夜袭击了佛兵驻地,杀了三个佛兵,第二天就被全州的佛兵包围,男女老少一个没留,尸体堆在村口,烧了三天三夜,连路过的飞鸟都不敢落下。
从此,江南道再没人敢明着反抗,只有夜里,偶尔能听到有人对着寺庙的方向哭泣,或者偷偷往佛龛里塞石头。
长安,礼佛司。
法明捧着各地佛兵送来的“功绩册”,笑得合不拢嘴。上面写着:“郓州斩亵渎者三十七人,寺前清净”“苏州抄没抗佛富户十二家,得银五万两”“洛阳平叛一村,焚贼巢,佛地安宁”。
他把功绩册呈给李柷,语气里满是谄媚:“陛下,佛兵果然神威,如今各地寺庙再无敢亵渎者,大日如来的光辉,越来越盛了。”
李柷翻着功绩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很好。告诉佛兵,继续严查,凡有对佛像不敬者,格杀勿论。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大日如来的法身,容不得半点玷污。”
“只是……”法明犹豫了一下,“各地府衙对佛兵多有怨言,说他们越权行事……”
“越权?”李柷放下功绩册,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正在兴建的“万佛塔”,“他们是在护法,护的是朕的法身,何谈越权?府衙若敢刁难,首接革职查办,让佛兵接管地方事务也无妨。”
法明躬身应下,心里却清楚,佛兵的权力早己失控。他们在各州为所欲为,杀良冒功、劫掠百姓,甚至敢与藩镇勾结,把抢来的财物分赃——但这些,他绝不会告诉李柷。
此刻的李柷,眼里只有“万寺林立”的幻象。他看着工匠们给万佛塔的尖顶镶上最后一块金箔,仿佛看到了灵山的佛光。他说:“等万佛塔建成,大日如来的神威就能彻底降临,到时候,再也没人敢反抗了。”
可他没看到,郓州的百姓在佛兵走后,悄悄收敛了孩子的尸骨,在坟前插了根木牌,上面用血写着“佛兵偿命”;苏州的小贩在卖的泥人里,偷偷捏了个被钢刀刺穿的“卍”字;连长安城里的禁军,看着佛兵在街上横行时,眼里都多了几分警惕。
初夏的风里,藏着更沉的怒火。
山东兖州的农户们,把佛兵抢走的种子藏在炕洞里,夜里对着星星磕头,盼着秋收时能攒够“佛捐”,却在佛兵再次上门劫掠时,默默磨亮了镰刀;淮南的盐商们,表面上乖乖缴纳十倍“佛捐”,暗地里却把盐偷偷运往藩镇,用银两换来了锋利的箭矢;甚至连礼佛司内部,都有小吏在夜里偷偷记录佛兵的暴行,把账册藏在佛像的空心底座里——他们说,“总要有人记得,这些佛光里埋了多少冤魂”。
李柷对此一无所知。他正忙着给万佛塔的金顶举行“开光仪式”,亲自点燃了塔顶的长明灯。金色的火光在夜空中摇曳,映得他脸上满是虔诚。法明在一旁高呼“陛下圣明”,百官跟着跪拜,声音震得塔基都在发颤。
只有风穿过塔铃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呜咽,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佛兵的钢刀还在落下,寺庙的钟声还在敲响,而人间的怒火,己在泥土里悄悄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