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幼帝临朝

2025-08-23 3113字 1阅读
左右滑动可翻页

大唐天佑元年,春。

长安城的朱雀大街被净水泼过三遍,青石板路泛着湿漉漉的光,却掩不住两侧民居的萧索——墙皮剥落的土坯房里,连窗纸都透着破洞,与皇城方向传来的礼乐声格格不入。

今日是新帝李柷登基的日子。

九岁的少年穿着不合身的龙袍,玄色的缎面上绣着十二章纹,沉重的冕旒垂在眼前,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礼官引着他一步步踏上丹陛,每走一步,脚下的金砖都发出沉闷的回响,像是敲在人心上。

紫宸殿内,文武百官按品级排列,朱红色的朝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陈旧。为首的辅政大臣是宰相崔胤,他佝偻着背,手里的笏板几乎要攥出水来——谁都知道,这龙椅坐得有多烫。先帝留下的大唐,早己是个空架子:西川节度使王建拥兵自重,淮南节度使杨行密割据一方,连京畿附近的华州刺史,都敢半年不向朝廷缴一粒粮食。

“吉时到——”司仪官拖着长音,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李柷转过身,面对百官。冕旒的珠子轻轻晃动,露出他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没有孩童的怯生,也没有新帝的激昂,只是淡淡地扫过众人,像在看一幅早己看过的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跪倒在地,声音稀稀拉拉,连最前排的崔胤,都透着几分敷衍。

李柷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做了个“平身”的手势。他的手指还很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与龙袍上绣着的利爪形成奇异的对比。

礼成后,崔胤上前一步,捧着奏折躬身道:“陛下,西川王建奏请加九锡,臣以为……”

“佛经。”李柷突然开口,声音清脆,却打断了崔胤的话。

崔胤一愣:“陛下说什么?”

“朕要见高僧。”李柷重复道,冕旒后的眼睛看向殿外,“传旨,令各州府推选高僧,三日内入宫讲经。”

满殿哗然。

新帝登基,不说安抚藩镇,不提赈灾免税,第一件事竟是召集高僧?崔胤张了张嘴,想劝“国政为重”,却对上李柷那双澄澈却不容置疑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孩子自小就对佛法执着,先帝在时都拗不过他,如今刚坐上龙椅,怕是更听不进劝。

“臣……遵旨。”崔胤躬身退下,心里却泛起一股寒意。

三日后,长安城的寺庙几乎空了一半。

各州府选来的高僧挤满了宫门外的候旨房,有年过八旬的老僧,有能舌战群儒的辩才,甚至还有西域来的胡僧,捧着用梵文写就的贝叶经,以为能在新帝面前讨个好。

第一个被传召的是法门寺的住持,据说曾为先帝讲过《华严经》。他捧着经卷,颤巍巍地走进思政殿,只见李柷坐在龙椅上,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一本摊开的《金刚经》。

“陛下,老衲为您讲‘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住持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恭敬。

李柷抬眼看他:“何为‘无所住’?”

“便是不执着于相,不困于物……”住持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

“错了。”李柷突然打断他,声音不大,却让住持的话戛然而止。“你说不执着,却执着于‘不执着’这三个字;你说不困于物,却把这经卷当宝贝似的捧着。”他伸出小手,指着经卷上的字,“文字是筏,渡你到岸,你却把筏当岸,还敢说懂佛?”

住持脸色煞白,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回去吧。”李柷低下头,继续翻看经卷,“什么时候明白‘筏不是岸’,再来见朕。”

住持几乎是踉跄着退了出去,候旨房里的高僧们见他面无人色,都心头一紧。

接下来的三日,成了长安城僧人的噩梦。

洛阳白马寺的高僧讲“因果报应”,李柷问:“若有恶人拜佛,佛应不应他的愿?应,则助纣为虐;不应,则佛法不灵。你说,佛该如何?”高僧答不上来,被斥“愚钝”,罚抄《金刚经》百遍。

五台山的禅师说“明心见性”,李柷却笑:“你自己的心都没明,见的是什么性?昨日朕见你偷偷藏了户部侍郎送的玉如意,那也是‘性’吗?”禅师面红耳赤,伏地请罪,被赶了出去。

最惨的是个自称“活菩萨”的僧人,说能“替人消业”,李柷就让他去大牢里,给那些判了死刑的囚犯“消业”。三日后,囚犯照样问斩,那僧人被押回来时,早己吓得,李柷看着他:“你的‘业’,谁来消?”下令打三十大板,逐出长安。

一时间,全国的高僧都惶惶不可终日。有的托病不来,有的故意讲错经义求罚,还有的干脆卷了行囊跑路——谁也不想触这个小皇帝的霉头。崔胤几次想劝“莫要因佛事荒废朝政”,都被李柷一句话顶回来:“朝政有卿等辅政,朕放心。”

他是真的放心。

自登基后,李柷便把奏折都推给了崔胤和几位辅政大臣,只说“凡事务求慈悲,莫要滥杀”。可“慈悲”二字,在乱世里成了最锋利的刀。

华州刺史克扣军饷,士兵哗变,崔胤请旨镇压,李柷批了“晓之以理”。结果哗变士兵杀了刺史,投靠了王建,华州彻底成了西川的地盘。

淮南闹水灾,百姓流离失所,户部请旨拨款赈灾,崔胤却把赈灾粮偷偷卖给了杨行密,换了一箱珠宝。李柷问起,崔胤只说“粮己发,百姓安”,他便信了,还夸崔胤“有菩萨心肠”。

宫里的太监也趁机钻空子。负责采买的总管把贡品里的绸缎换成粗布,把佛前的金灯换成铜灯,省下的钱都塞进了自己腰包。李柷偶尔看见,也只是淡淡说句“节俭是美德”,从不深究。

满朝文武都看出了门道:小皇帝眼里只有佛经,朝政全凭辅政大臣说了算。于是,贪墨的更贪墨,结党的更结党,连地方官给朝廷的奏折,都先经过崔胤的手,顺眼的才递上去,不顺眼的就首接烧了。

唯有一件事,李柷抓得极紧——佛事。

他下令把宫中的道观改成佛寺,让太清宫的道士们要么还俗,要么剃度。又让人在御花园里建了座小佛堂,每日卯时就去诵经,酉时才出来,雷打不动。有时赶上朝臣在殿外候旨,能听见佛堂里传出他稚嫩却沉稳的声音,念的不是《金刚经》,也不是《心经》,而是些谁也听不懂的梵文,像是来自极远的地方。

一日,崔胤拿着一份奏折,犹豫再三,还是闯进了佛堂。

“陛下,杨行密自称吴王,要与朝廷分庭抗礼!”崔胤的声音带着急惶,“再不下旨征讨,淮南就彻底没了!”

李柷正跪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一串紫檀佛珠,闻言慢慢转过身。佛堂里的檀香很浓,模糊了他的表情。

“征讨?”他轻轻抚摸着佛珠,“杀多少人?流多少血?”

“乱世用重典,不杀不足以立威!”崔胤急道。

“威在民心,不在刀兵。”李柷摇摇头,“传朕的话,送一本《金刚经》给吴王,告诉他,‘若能放下屠刀,即是成佛’。”

崔胤差点晕过去:“陛下!那是反贼!不是善男信女!”

“众生平等,反贼也是众生。”李柷闭上眼,重新念起经来,“卿退下吧。”

崔胤看着他小小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无力。他退出佛堂时,听见身后的诵经声又响了起来,平和,悠扬,却像一道无形的墙,把这个风雨飘摇的大唐,和它的皇帝,彻底隔开了。

消息传到淮南,杨行密拿着那本《金刚经》,笑得前仰后合:“一个毛孩子,还想度化本王?”随手扔给了下人当柴烧。

长安的秋风吹过皇城,卷起满地落叶。李柷站在佛堂门口,看着宫墙外灰蒙蒙的天,手里的佛珠转得飞快。没有人知道,这个九岁的少年皇帝,在诵经的间隙,偶尔会望着西方,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属于孩童的迷茫——

他总觉得,自己要找的“真谛”,不在这些经卷里,也不在这些只会空谈的高僧身上。

那到底在哪里?

风中,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夹杂着小贩的叫卖和孩童的哭闹,真实得让人心头发紧。李柷的目光,第一次越过宫墙,望向了那片他从未踏足过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