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顶的雪,比山脚下更厚。
阿灰站在望台上,看着玄奘的灵魂消失在云雾里,那道透明的身影坠向地府方向时,他胸口最后一点支撑躯体的魔元,终于耗尽了。
“噗——”
一口黑色的血雾从他口中喷出,落在雪地里,像绽开了一朵凄艳的花。他的身体晃了晃,透明的手臂化作点点星光,被寒风一吹,散得无影无踪。
元神耗尽的感觉,比当年自毁半颗魂核还要痛。像是有无数把小刀在灵魂深处搅动,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消散吧,归于虚无”。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分崩离析——先是脚,然后是腿,再是躯干,最后是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就这样……结束了吗?” 阿灰喃喃自语,望着地府的方向,嘴角带着一丝苦涩的笑。
刚才那一眼,果然是最后一眼。
他想起清溪村的老槐树,想起烤野兔的焦香味,想起玄奘说“阿灰,我不想当佛”时眼里的光。那些记忆像碎片一样在他消散的意识里翻涌,却怎么也拼不成完整的画面。
绝世黑莲的反噬越来越烈,灵魂像被投入熔炉,滋滋作响,连最后一点执念都快要被烧尽。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来世,不知道转世后还会不会记得清溪村,记得眼前这道望了三十二年的山门,记得那个叫玄奘的和尚。
或许,就这样彻底消散,也是一种解脱。
就在他的肩膀化作星点,即将彻底消失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身后伸来,攥住了他正在溃散的灵魂。
“谁?” 阿灰的意识己经模糊,只能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带着毁灭气息的魔力涌入体内,将那些即将散去的星点重新凝聚。
“啧,这么不经熬。”
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黑袍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无天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望台上,他指尖萦绕着淡淡的魔气,正一点点注入阿灰的灵魂。
阿灰艰难地转过头,看着那张与记忆中重合的脸,愣住了:“你……”
“别误会。” 无天收回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本座只是觉得,这么有意思的戏,不该就这么落幕。”
他望着地府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一个为了‘不成佛’守了三十年,一个为了‘成佛’走了一辈子,最后都困在这灵山与地府之间……这可比当年我跟如来打架有趣多了。”
阿灰的灵魂在魔气的滋养下,渐渐凝聚成半透明的人形。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回笼,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有溃散的迹象。
“为什么帮我?” 他问,声音沙哑。
无天嗤笑一声:“帮你?本座是想看看,没了灵山的束缚,没了如来的算计,你跟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他抬手,指向地府的方向,“去吧,去地府看看。看看他现在是金蝉子,还是你等了三十年的玄奘。”
他顿了顿,补充道:“顺便……也看看你们有没有来世。”
阿灰望着地府的方向,那里云雾缭绕,隐约能看到奈何桥的影子。刚才那一眼的遗憾,此刻突然化作一股冲动——他想去看看,想再确认一次,想知道自己守了这么久,到底值不值得。
“谢了。” 他轻声说,转身化作一道黑虹,朝着地府飞去。
无天站在望台上,看着那道黑色的身影消失在云雾里,突然笑了。风雪穿过他的身体,他的身影也开始变得透明,却带着一丝了然:“这盘棋,终于有点看头了……”
***地府入口,灰蒙蒙的天空下,玄奘正望着远处奈何桥上的人来人往,指尖缠着的金色丝线突然轻轻颤动起来。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灵山的方向。
一道黑色的身影正从云雾中飞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身影带着熟悉的魔气,带着灵山望台上的风雪味,带着……他想了三十二年的温度。
“是他……” 玄奘的灵魂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数被遗忘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汹涌而上——灵山顶的对视,破界之战的血色,清溪村的烟火,老槐树下的承诺……所有的一切,都在看到那道身影的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黑色的身影在他面前停下,半透明的脸上带着一丝忐忑,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期待。
西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撕心裂肺的呼喊,只有两双眼睛里翻涌的记忆,和跨越了漫长岁月的默契。
玄奘看着他,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笑了。眼角滑下透明的泪,在半空中化作星点。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传到阿灰耳中:
“阿灰。”
阿灰猛地怔住,随即,巨大的喜悦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笑着,笑得像个得到糖的孩子,透明的脸颊上,泪与笑交织在一起。
“玄奘……” 他说,声音里带着哽咽,却充满了释然。
他之前还在担心,担心刚才那一眼就是永恒,担心他们再也没有交集。可现在,他看到了——玄奘手指上缠着的金色丝线,正一路延伸,牢牢地系在自己的灵魂上。
那些丝线,是金蝉子的执念,是玄奘未散的牵挂,是他们之间剪不断的羁绊。
就像当年,他为了拦他,将自己的魔元注入灵山魔障;现在,是他的执念,将他们重新系在了一起。
“我们……” 阿灰想说什么,却被玄奘打断。
玄奘摇了摇头,笑着指了指前方的奈何桥:“走吧。”
阿灰点点头,与他并肩而立。两道半透明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地府入口,一步步朝着奈何桥走去。
没有多余的话,却像是早己心照不宣。
阿灰偷偷看向玄奘,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感激。或许,该谢谢那个“金蝉子”的执念。若不是这执念化作的金线,他们或许真的会在刚才那一眼后彻底错过。
***奈何桥上,孟婆正机械地给过往的灵魂递汤。她的动作熟练而麻木,仿佛己经重复了千百年。
首到两道身影走上桥,她才缓缓抬起头。
当看清走在前面的玄奘时,她手里的汤勺“哐当”一声掉在汤桶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她的眼睛瞪得滚圆,脸上的慈祥笑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惊恐。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孟婆失声喊道,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明明……明明该成佛的!”
她守了奈何桥千百年,送走了无数灵魂,却从未想过,这个被如来寄予厚望、本该在灵山成佛的金蝉子,会以灵魂的形态,再次出现在这里。
玄奘没说话,只是对着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当年的迷茫,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阿灰走到汤桶前,看着孟婆惊慌失措的样子,突然笑了。他伸出手:“给我一碗。”
孟婆被他的笑声惊醒,下意识地舀了一碗汤递过去,手还在发抖。
阿灰接过汤碗,看了一眼身旁的玄奘,然后一饮而尽。汤的味道依旧是记忆中的甜腻与苦涩,可这一次,他没有抗拒。
因为他知道,有些记忆,不是一碗汤能抹去的。
玄奘也拿起一碗汤,指尖缠着的金色丝线轻轻颤动着,似乎在回应他的心意。他看了看阿灰,也一饮而尽。
百年的浸泡,三十年的等待,都没能让他们忘记彼此。这区区一碗汤,又能奈他们何?
孟婆看着他们喝完汤,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像其他灵魂那样走向轮回,不由得更加惊恐:“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阿灰与玄奘相视一眼,转身朝着桥的另一端走去。他们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光线下渐渐远去,只留下一句话,飘散在奈何桥上:
“去等下一世。”
桥的尽头,隐约能看到轮回的光芒。阿灰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玄奘,又看了看两人之间那道紧紧相连的金色丝线,突然笑了。
他想,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清溪村的老槐树,该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