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的第三十二个冬月初,雪落得无声无息。
玄奘断气时,山脚下的草堆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像盖了层白棉絮。他的眼睛闭着,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仿佛只是睡着了,梦里回到了清溪村,正蹲在老槐树下看阿灰烤野兔。
悟空是第一个发现的。他守了一夜,天亮时伸手去探师父的鼻息,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冰凉。那瞬间,他像被雷劈中,僵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胸口空荡荡的,比五行山下压了五百年还要闷。
“师父……” 他哑着嗓子喊,声音在雪地里散得很快,连回音都没有。
八戒正在石棚里生火,听见动静跑出来,看到悟空僵在草堆旁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他扑过去,颤抖着摸向玄奘的手,那双手枯瘦得像老树枝,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轻轻拍他的头说“八戒乖”了。
“师父……师父你醒醒啊……” 八戒的哭声在雪地里炸开,惊飞了枝头的寒鸟,“你还没吃到俺给你留的豆沙包呢……”
沙僧始终蹲在草堆边,像尊石像。首到八戒的哭声刺得他耳膜发疼,他才缓缓抬起头,眼眶通红,却一滴泪也掉不下来。他伸出手,轻轻将玄奘脖子上的石头串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怀里,像是在珍藏什么稀世珍宝。
三人沉默地站在雪地里,雪花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积了一层白,却谁也没动。
这三十二年,他们跟着师父在山门外等了三十二年。从最初的信心满满,到后来的困惑动摇,再到最后的无奈接受,他们早就把彼此当成了唯一的亲人。可现在,这根维系着他们的线,断了。
“咱……把师父埋了吧。” 悟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望着灵山的方向,魔障上的黑莲纹路在雪光里泛着幽光,“师父守了一辈子灵山,就让他……永远留在这儿吧。”
八戒和沙僧都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们没去找什么好木料做棺材,只是在灵山门外的老槐树下,用金箍棒和降妖宝杖掘了个坑。悟空挥棒时格外小心,生怕震到师父;八戒一耙一耙地清理碎土,眼泪混着汗水落在坑里;沙僧捡了些干净的落叶铺在坑底,像是怕师父睡在硬土上硌得慌。
下葬时,八戒把玄奘那件补了又补的袈裟盖在他身上,那是当年阿灰缝补过的地方,针脚歪歪扭扭,却带着一丝暖意。沙僧把那串磨了三十二年的石头串放在师父胸口,石头被体温焐了三十多年,早己没了冰凉,只剩温润。
悟空在坟前立了块无字碑。他想刻点什么,却不知道该刻“玄奘之墓”还是“金蝉子之墓”,最后索性什么也不刻——师父这辈子,早就不是这两个名字能定义的了。
“师父,” 八戒对着坟头拜了三拜,声音哽咽,“你说让俺去找红袄女子,俺这就去找。等找着了,俺带她来给你磕头。”
沙僧也拜了拜,没说话,只是摸了摸怀里的石头串,像是在对师父承诺“我会找到河底等我的人”。
悟空最后一个拜别,他望着无字碑,突然想起三十二年前,刚从五行山出来时,师父也是这样望着他,眼神里有期待,有信任。他握紧金箍棒,转身时,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朝着与灵山相反的方向。
他们没有带走师父的尸体。
他们不知道师父临终前提起的清溪村在何方,也不知道该把他葬回长安还是哪里。或许,灵山脚下才是最好的归宿——这里有他等了三十二年的山门,有他念叨了一辈子的“取经”执念,还有……那个他记了又忘、忘了又记的“阿灰”。
***雪停时,玄奘的灵魂从坟里飘了出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透明的,轻飘飘的,没了肉身的沉重,却也没了温度。坟前的无字碑上落着雪,三个徒弟的脚印延伸向远方,他知道,他们走了,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路了。
“去吧……” 他轻声说,像是在对他们挥手,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灵魂飘了起来,越过山脚下的魔障,朝着灵山的方向飞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觉得有个声音在指引他,往上,再往上。
魔障上的黑莲纹路在他穿过时,竟没有阻拦,反而像在让路。黑气缭绕在他周围,带着一丝熟悉的气息,像很多年前,阿灰在清溪村给过他的烤野兔,带着烟火气和暖意。
灵山顶的望台,早己被大雪覆盖。
阿灰站在那里,身体比三个月前更透明了,雪花穿过他的身体,落不到地上。他望着山脚下的坟头,又望着飘上来的灵魂,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当玄奘的灵魂飘到望台边时,两人终于对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撕心裂肺的呼喊,只有两双眼睛在风雪里静静望着。玄奘的灵魂在看到阿灰的瞬间,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数记忆碎片翻涌上来——清溪村的老槐树,烤焦的野兔,孟婆汤池的白雾,灵山门外的三十年……所有被遗忘的、被压抑的、被珍藏的,都在这一刻清晰无比。
“阿灰……”
他终于喊出了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三十二年的等待,带着百年的遗忘,带着无尽的遗憾。
阿灰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透明的脸颊上,有泪滑落,瞬间被风雪吹散。他想抬手摸摸玄奘的脸,指尖却径首穿了过去,才想起自己早己没了实体。
“玄奘……” 他轻声回应,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在。”
这一眼,仿佛跨越了三生三世。
从清溪村的初遇到孟婆汤池的分离,从破界之战的厮杀到灵山门外的对峙,他们错过了太多,等待了太久,终于在这一刻,以灵魂的形态,真正地“看见”了彼此。
可这对视,只有短短一瞬。
玄奘的灵魂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开始向下坠落。他望着阿灰,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想说“我记起来了”,想说“下辈子还一起烤野兔”,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自己坠向黑暗。
阿灰站在望台边,望着那道透明的身影消失在云雾里,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再见了,玄奘。”
***地府的入口,灰蒙蒙一片,像永远不会放晴的天。
玄奘的灵魂飘到这里时,突然被一股力量定住了。他想往前飞,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动弹不得。前方不远处,就是奈何桥,桥上挤满了排队的灵魂,一个个面无表情,等着喝孟婆汤,忘了前尘往事,再入轮回。
桥那头,孟婆拄着拐杖站在汤桶旁,脸上带着慈祥的笑,给每个经过的灵魂递上一碗汤。那汤的颜色是浑浊的白,散发着熟悉的味道——是孟婆汤池里泡了百年的味道,甜腻里带着苦涩,像被强行遗忘的记忆。
“怎么回事……” 玄奘喃喃自语,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我为什么进不去?”
他不想再喝那汤了。
那汤泡了他一百年,泡碎了他的记忆,泡没了他的温度,泡出了一个只知道“取经”的金蝉子。他好不容易才记起来,记起清溪村的阳光,记起阿灰的笑脸,记起自己不想当佛,他不想再忘了。
可无论他怎么挣扎,身体都纹丝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奈何桥上的灵魂一个个走过,喝下那碗汤,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向轮回。
就在他快要绝望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自己的手。
透明的手腕上,缠着几缕细细的金色丝线。那丝线很淡,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正散发着微弱的光,将他牢牢地定在原地。
玄奘愣住了,随即恍然大悟。
这是……金蝉子的执念。
那个被如来刻在他灵魂深处的“取经”执念,那个支撑着他走了十万八千里、等了三十二年的执念,在他死后,竟然化作了这金色的丝线,困住了他的灵魂。
它不让他进地府,不让他喝孟婆汤,不让他忘了“取经”,就像个不甘心的孩子,非要把他困在这灵山与地府之间。
玄奘看着那些金色丝线,突然笑了。
笑得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
他想起了阿灰在灵山顶的眼神,想起了那句没说出口的“再见”,想起了自己临死前的遗憾——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阿灰,他记起来了,他不怪他,他很想他。
现在,他有机会了。
这金色的丝线困住了他,却也给了他时间。他可以在这里等,等阿灰的灵魂来,等那个守了他三十二年、为他燃尽魂核的人,等他们能真正地说上一句“好久不见”。
“阿灰,” 玄奘望着灵山的方向,轻声说,像是在对他承诺,“我等你。”
地府入口的风很冷,吹得他的灵魂微微晃动。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一道黑色的身影穿过这灰蒙蒙的天,带着清溪村的烟火气,笑着对他说“玄奘,我来接你了”。
奈何桥上的孟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了过来,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没多说什么,只是继续给排队的灵魂递汤。
玄奘望着那碗汤,又望向灵山的方向,握紧了透明的拳头。
这一次,他不会再忘了。
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