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看着手。
血顺着掌纹往下淌,裂成蛛网,滴在青砖上,砸出一个个小坑。那血不烫了,像从井里刚捞上来的水,凉得能冻住魂。我耳后那颗红痣也凉了,以前它总像烧红的针尖扎在皮下,现在却像块玉,贴着骨头滑。
挺好。
命格圆满了,血也不烫了,连蚯皇都安静地趴在我腰上打盹,草环歪得像被狗啃过。我动了动手指,灰袍袖口飘了半截,写着“小十七”那块布早被风吹没了,倒也干净。
可我还得去藏书阁。
长老派人来请,说是新收了批残卷,阵纹残缺,非得我这个“九品阵师”去看看。他没明说,但我知道他想查我——墨无涯刚死,执法堂塌了半边,藏书阁底下那些虫道机关也该动一动了。他不信我真是个靠运气赢的傻子,所以他想看我露馅。
我不去不行。
我得让他看。
我得让他觉得,我真是个走路都喘、七窍渗血的病秧子。
我扶着墙站起来,肩头一抽,肋骨处传来锯齿般的钝痛——不是旧伤,是反噬留下的暗劲,像有根锈铁丝在经脉里来回拉。我咧了咧嘴,没哼,反而笑了一下,笑得嘴角又裂开,血顺着下巴往下滴。
这血我留着有用。
我拎着蚯皇,它懒洋洋地扭了扭,肉粉色的身子蹭我手心,像条刚出炉的糯米肠。我低声说:“待会儿别吃太多,就啃一段,记住了?”
它没应,但草环抖了抖,算点头。
藏书阁在青玉峰北侧,石阶十八层,每层都刻着避蛊符。我一级一级往上走,脚步慢得像刚学会走路的娃,每走三步就喘两声,还故意摔了一跤,手撑地时把一撮混着蛊粉的灰土按进砖缝。
守阁长老站在门口,白胡子抖得像被风吹的鸡毛掸子。他盯着我,眼神像要把我扒皮抽筋。
“你这身子,还能撑住?”
我抬头,一脸惨白,嘴唇发紫,颤巍巍举起手:“长老……我……我就是来瞧一眼……血……血还没止……”
他说不出话了。谁能让一个快死的人负责安全?他只能让我进去,还特意让两个弟子跟在后面,说是“护着”,其实是盯着。
我装没看见。
三层东侧是古籍区,阵法最密,禁制层层叠叠,连只蚊子飞进去都会被烧成灰。我走得更慢了,手扶着书架,时不时咳嗽两声,咳出点血沫子,溅在一本《灵枢残卷》上。
长老皱眉:“别碰!”
我缩手,一脸惶恐:“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冷哼一声,转身去查另一排架。
就是现在。
我脚跟一碾,踩进青砖缝隙——那里早被我用蛊丝做过记号。脚底一沉,机关松动,地底传来“咔”的一声轻响,像谁咬碎了颗芝麻。
然后,是动静。
先是窸窣,像老鼠啃纸,接着是密集的“沙沙”声,从墙缝里钻出来,黑压压一片,蚂蚁涌出,个头比指甲盖还大,甲壳泛着青灰光,嘴里吐着酸液,一沾书页,纸就冒烟。
长老跳起来:“蚁潮?!”
我“哎哟”一声,往后一退,摔在书架上,手一挥,把一摞古籍扫到地上。混乱中,蚯皇从我腰间滑落,肉粉色的身子一扭,钻进最底下那本《九幽阵图》残卷下面。
没人看见。
蚁群越涌越多,啃书、咬架、喷酸,纸屑像雪一样往下掉。弟子们慌了,有人想封门,有人掏符箓,可符一烧,火刚起就被蚁群扑灭——这些虫子不怕火,怕的是尖叫。
我趴在地上,手捂胸口,声音发抖:“我……我动不了了……血……血流得太多了……”
我一边说,一边悄悄把手伸进袖子,捏出一撮灰土,混着噬魂蛊粉,往蚁群里一扬。
粉一落,几只大蚁当场抽搐,眼珠爆开,接着开始咬自己同类。蚁王感应到异样,冲着同伴喷酸,一场内乱爆发,蚁潮从往外涌变成互相残杀。
长老气得胡子首抖:“都是你!你血里有毒!引来了虫煞!”
我抖得更厉害了,脸煞白,牙关打颤:“我……我不知道……我真撑不住了……”
他骂了几句,转身去启动主阵,想把虫道封死。可就在他抬手的瞬间,我指尖一弹,血珠飞出,落在书架底座上,画了道反向引灵符。
符成,阵纹一抖,像被谁掐了脖子的蛇,猛地扭曲了一下。
我瞳孔一缩,竖瞳闪现——那一瞬,我看见了。
藏书阁第三层的阵眼不在屋顶,不在地心,而在东侧第七根柱子的第三节榫头里。那里的金粉封印纸裂了条缝,灵流从那儿漏出来,像水管破了个眼。
记住了。
我咬破舌尖,压下蛊力,竖瞳收回,脸上又变回那副快死的惨样。
长老回过头,见我还趴着,冷哼:“废物点心!滚出去!别脏了我藏书阁的地!”
我哆嗦着爬起来,腿一软,又摔了一跤。手撑地时,指甲缝里勾进一丝金粉——就是那封印纸上的,我顺手往袖口一藏。
蚯皇这时候从书堆里钻出来,草环歪着,肚子微微鼓起,显然吃了点东西。它一扭一扭爬上我腰,重新变成腰带,温温的,像条刚晒过太阳的布带。
蚁潮被主阵压下去了,虫道口封死,地上全是死蚁,酸液把地板腐蚀出一个个小坑。长老蹲下身,捡了只断角的蚁尸,翻来覆去地看,眉头越皱越紧。
我没理他。
我扶着墙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我想骂娘。可我笑了一下。
笑得嘴角又裂开,血滴在最后一级石阶上,砸出个小坑。
蚯皇突然动了动。
我低头。
它草环下的脑袋微微抬起,像在听什么。
我也听见了。
地底深处,还有“沙沙”声。
不是蚂蚁。
是别的东西,在啃。
啃得比蚂蚁慢,但更狠。
像是在啃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