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珠悬在眉心三寸,不动了。
不是停,是卡住了。像一滴油浮在水上,晃晃悠悠,就是不往下沉。我盯着它,它也盯着我,挺有礼貌的。可我知道,这不是客气,是封印在拦路——有人不让我进去,或者说,不让我“回来”。
我咧了咧嘴,牙龈发酸。
这感觉熟得很,小时候在乱葬岗拼蛊阵,快成的时候总有一股阴风把虫子吹散,后来才发现是峰主偷偷用血画了个反噬阵。现在这血珠也是,看着是我自己的,走的却是天道的老路数。
得破。
我咬破舌尖,不是轻轻一咬,是整块肉往里缩的那种疼。血喷出去,不是一道,是一团雾,裹着胃袋里最后一粒没消化的噬灵蛊母体。那玩意儿在我嘴里滚了十年,酸得能腌萝卜。
血雾撞上血珠,“嗤”地一声,像烧红的铁杵插进冰水。
锁链出来了。
不是铁的,是雷纹拧成的,一圈圈绕着我的脑袋缠,越收越紧。我耳朵里全是“滋啦”声,像是有人拿砂纸磨我的脑浆。疼是疼,但我乐了——锁得越狠,说明里面越怕我进去。
我闭眼,意识往下坠。
不是掉,是滑。顺着那根雷丝往里溜,跟小时候钻蚯蚓洞一个道理,头一低,肩膀一缩,别怕脏,进去就赢一半。
底下是孵化池,但又不是我刚走过的那个肉窟窿。这里是池子的“魂”,或者说,是所有被吞下去的人做的梦。黑得透亮,底下躺着条巨蚓,蛟首蛇身,通体雷纹,嘴里咬着一把断剑。
剑身上有影子。
一个小孩在乱葬岗趴着,满手血,正用蛊虫摆阵。可那阵图……不对。我摆的是“九曲回魂引”,可剑上照出来的,是“万蛊朝皇图”。前者救命,后者称王。
谁改的?
我还没想完,那画面一抖,换了个场景:我五岁那年,峰主把我捡回去,他蹲着给我擦脸,我抬头看他,他袖口露出半截佛经。可经文上的字在动,拼成一行小字:“此子可为器。”
我笑了。
原来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啊。
我伸手,不是去碰剑,是首接抓向那小孩的后颈。我的手穿过了他,但他突然回头,冲我眨了眨眼——竖瞳。
我猛地一震。
那不是我。
那是它。
意识猛地被扯进巨蚓口中。不是吞,是请。它张着嘴,像在等我回家。
池子里的怨气炸了。
刚才那些被笛声催眠的修士,他们的魂还在池壁里泡着,现在全醒了。不是人声,是音浪,一股脑往我脑子里灌:“你骗我们!”“这是飞升!”“我看到金光了!”……吵得跟菜市场早市似的。
我烦得慌。
我冲着上面喊:“柳蝉衣!”
没回音。
我又喊:“你再不关笛子,我把你藏在后山的配方贴掌门门上!”
“呜——”笛声戛然而止。
音浪一断,池壁肉膜“唰”地收缩,像挤牙膏似的把那些残魂全压成血珠,顺着脊椎线一串串灌进巨蚓背里。它背上雷纹亮了,三对雷翼开始往体内缩,脊椎一节节拔高,头颅拉长,尾巴裂开,手指脚趾一个个冒出来。
最后,它站起来了。
赤条条的,银紫色皮肤,满身雷纹,像刚从雷堆里爬出来的神像。脸……说不上像谁,但眉心那道竖缝,跟我耳后的红痣一模一样。
它睁眼。
瞳孔是竖的,金紫色,跟蛊王状态一个德行。我冲它笑:“嗨。”
它没笑,也没动,就那么看着我,眼神不像看主人,像在看……熟人。
然后它张嘴。
不是说话,是吐。
一群蛊虫喷出来,密密麻麻,首奔我面门。我站着没动,任它们钻进我眼、耳、鼻、口,最后一条最小的,顺着我喉咙滑下去,落进胃袋,还打了个嗝。
疼吗?疼。
但比小时候被毒寡妇咬还轻点。
我感觉意识被一点点拼回来,不是拼进身体,是拼进“我”这个概念里。以前我是楚昭然,现在……我是楚昭然+一群虫+一条巨蚓+一堆被吞掉的记忆。
我迈步。
脚下一软,不是踩空,是踩进了它的嘴里。
它嘴很大,能吞象,但我走得很稳,一步一印,每踩一下,额头上就裂开一道细纹。走到最后,我从它嘴里出来了。
站在池边。
低头看手。
五指完整,小指也没断。我摸额头,那儿多了个印记——竖瞳,雷纹缠着,跟蚓皇眉心一模一样。我眨眨眼,它也眨了眨。
背后传来动静。
我回头。
那具人形还站在池心,没散。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五指一张,又慢慢收拢,最后握成拳。
拳头雷光一闪。
我笑了:“怎么,觉得手挺新鲜?”
它没回答,只是抬眼,又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跟刚才不一样。刚才像看宿主,现在……像在评估对手。
我摸了摸耳后,红痣还在,烫得跟烧红的铜钱似的。我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果核,啃了一口。果肉早没了,只剩渣,但我咬得认真。
竖瞳在额头上微微发烫,像是在笑。
我吐出果核,它落地没弹,首接陷进肉膜里,下一秒,从池底钻出一根草环,晃晃悠悠飞过来,套在我腰上。
我低头一看。
腰带是活的,银紫色,带着雷纹,还会轻轻扭。
我拍了拍它:“行啊,升级了。”
它动了动,像在回应。
远处,风起来了,带着股焦味,像是谁在烧纸。我没回头,知道那是神坛的灰在飘。柳蝉衣的笛子还在,但断了,半截卡在碑脚,像根被踩扁的蚯蚓。
我往前走。
一步,两步。
腰带突然一紧。
我停住。
额间竖瞳猛地一缩,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不是危险,是……熟悉。像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了我一声。
我没回头。
继续走。
可走到第三步,腰带突然“啪”地弹开,飞出去一截,悬在半空,扭成个问号的形状。
我伸手去抓。
它躲了。
我愣了愣,笑了:“还学会躲了?”
它不答,只是缓缓转了个圈,雷纹闪了闪,像是在……思考。
我抬脚,又走。
风更大了,吹得我灰袍上的破洞呼啦响。我摸了摸袖子,里面空了,幼崽不在了。它现在在我额上,在我腰上,在我血里。
我走到池边,低头。
池水黑得能照人,可倒影里,我眉心的竖瞳是睁开的,而我自己的眼睛……闭着。
我伸手碰水面。
水没动。
可倒影动了。
它睁开眼,冲我笑了笑,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但我读懂了。
“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