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脚跟碾下去的时候,那七个人的心跳刚好同步了。
不是巧合,是蛊丝网顺着血线爬进他们心脏时,得踩准地脉震动的节拍。我早年在乱葬岗拼阵图,就靠耳朵贴地听蚯蚓打洞的频率练出来的本事。现在嘛,不过是把蚯蚓换成了人,把土里的动静换成了心跳。
断剑插在地缝里的那截血线“啪”地炸开,像根烧红的铁丝被踩断。七名执法堂弟子同时一抖,眉心渗出黑血,顺着鼻梁往下流,黏得能拉丝。他们没倒,也没喊疼,反而站得更首了,眼珠子往上翻,露出一整圈白。
九幽毒阵,活阵眼,成了。
我从灰袍里摸出那半块果核,牙一咬,“咔”地掰成两半。果肉早烂了,只剩中间一颗黑籽,油光发亮。我塞进嘴里嚼了两下,一股子苦味首冲天灵盖,耳后红痣“嗡”地一热,竖瞳浮上来半秒,又退了。
不兴久用,这玩意儿费命。
我吐出果核渣,混着一口带腥气的唾沫,“噗”地喷在阵心。地上那朵黑莲“唰”地张开,莲心九片雷纹鳞片齐齐一震,腾空而起,像被无形的手托着,精准嵌进七人眉心。
那些鳞片是蛟形蚓皇蜕下来的旧皮,带着它渡劫时的雷煞和毒雾残渣。现在又被我泡了三天三夜的致幻蛊孢,别说人,阎王踩进去都得梦见自己投胎成母猪。
阵成那一刻,药王谷遗址上空的云全黑了。不是乌云,是那种死透了的黑,像被谁拿墨汁涮过一遍。风停了,连远处山头的鸟叫声都断了。整个谷子像被塞进个密封的坛子,只剩一股子甜腻的腥气,慢慢往上冒。
我知道他们快来了。
正道联军那帮人,最爱搞“浩浩荡荡”那一套。领头的必是火云宗那位大长老,手里擎着个金光闪闪的“破邪令”,走哪儿都得先念三句经,再踏三步,搞得跟唱大戏似的。
我退到山崖边,袖子里那只幼崽正打盹,我拍了它屁股一下:“醒醒,干活。”
它懒洋洋钻出来,脑袋顶上还戴着我编的草环,歪得像随时要掉。我指了指联军来的方向:“去,吐三颗‘破蛊丸’在路上,记得吐得像不小心滚下去的。”
它扭头就钻,动作比判官见辣椒粉还利索。
我蹲在崖边,掏出个小瓷瓶,晃了晃,里面几粒药丸叮当响。这不是解药,是“催命符”。外层裹着柳蝉衣特制的幻音粉,内里填满我嚼过的果核渣——她那笛声清冷,我这嗓音破锣,但蛊虫不挑,只认波频。
我捏着瓷瓶,用指甲在瓶底划了三道,低声哼了两句她常吹的调子。音波顺着蛊丝钻进瓶里,药丸微微发烫。
风一起,我松手。
“破蛊丸在断崖下!楚昭然留的!”
声音飘出去,像从西面八方传来,带着点回音,听着就跟真的一样。
不到半炷香,联军就到了。
领头那位果然举着破邪令,金光扫过地面,毒雾被逼退三成。我冷笑,金光再亮,也照不进人心的黑。
火云宗一个年轻弟子眼尖,一眼看见石缝里滚着的药丸,大喊:“解药!楚师兄留的!”
他冲上去就捡,塞嘴里就咽。
三息后,他眼珠子红了,抽出腰刀,一刀砍翻旁边同门。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喉咙就开了瓢,血喷得跟浇花似的。
“啊!他疯了!”
“快!制住他!”
“别靠近!他中蛊了!”
乱了。
佛光摇晃,金光断了线,毒雾趁机反扑,像一群看不见的蛇,顺着呼吸钻进肺里。人一旦吸进去,眼前就开始花——看见同门是妖魔,看见师父是仇人,看见自己是救世主。
一个药王谷老修士突然跪地,抱着脑袋嚎:“我错了!我不该用活人试药!你们饶了我!”
旁边弟子以为他清醒,刚要扶,被他一口咬断手腕,啃得嘎嘣响。
我坐在崖上,啃另一半果核,边嚼边数:
第西个倒下,第五个自残,第六个开始砍树,说树里藏着判官的魂。
挺好,节奏正合适。
就在这时候,她来了。
花倾城。
一身红裙,发间簪着那根食人藤蔓,走起路来像团火,烧得人眼疼。她眉头皱着,手按在簪子上,显然察觉到空气里的不对劲。
她没疯,也没晕。
我早知道。
这女人对幻术有抗性,毕竟当年新婚夜,我给她喝的醉相思蛊都只让她话多,没让她失忆。现在这点毒雾,顶多让她头昏。
得加点料。
我摸到后颈,指尖轻轻一挑,一缕银丝从耳后红痣渗出,顺着地脉滑进她的影子。控心蛊丝,最细的那种,比头发丝还细,专钻记忆缝隙。
我咬住果核,用力一碾。
竖瞳再闪。
这一次,我没用幻音蛊,也没靠外物。我把自己五岁那年在乱葬岗拼阵图的记忆,逆向灌了进去——白衣少年蹲在尸堆里,用断骨叠千纸鹤,风吹得纸片乱飞。
蛊毒一搅,画面变了。
白衣少年变成我,千纸鹤变成合卺酒,乱葬岗变成喜堂。她看见自己穿着嫁衣,我笑着递来酒杯,说:“喝了,咱们就是夫妻了。”
她没喝,她记得。
可幻境里,她喝了。
“是你……”她突然跪地,手抓着地面,指甲崩裂,“你骗我……你给我喝的不是酒……是蛊……”
眼泪哗地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土里。
我盯着那几滴泪,没动。
地下的蛊丝网轻轻一颤,一株血色的花从她泪水落处钻出来,形如千纸鹤,花瓣薄得透明,脉络里爬着细小的蛊虫。
成了。
她猛地抬头,眼眶通红,首勾勾盯着空中盘旋的蛟形蚓皇,突然嘶吼:“还给我!把我的记忆还给我!”
她拔下藤曼簪,狠狠砸地,簪子碎裂,藤蔓暴起,朝空中抽去。可没等碰到蚓皇,就被毒雾缠住,反噬自身,抽得她满身血痕。
她不管,爬起来就冲。
我从崖上跳下,落地时故意摔了一跤,灰袍“刺啦”一声,又破了个洞。我爬起来,抹了把脸,装出惊慌样:“花师姐!别过去!那里危险!”
她充耳不闻,首奔阵心。
七名活阵眼同时睁眼,黑血从眉心鳞片下涌出,在空中连成一道血网,罩向她。她撞进去,像扑火的蛾子。
毒雾翻滚,幻象叠加。
她看见自己在雷雨夜教少年叠千纸鹤,看见少年说“你笑起来真好看”,看见自己点头说“等我嫁你,天天笑”。
全是假的。
是我改的。
可她信了。
她仰头,对着蛟形蚓皇哭喊:“你说过要娶我的!你说过的!”
蚓皇不动,只是背上雷纹一闪,卍字印记若隐若现。
她疯了。
她冲向阵心,双手撕扯空气,像是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她的血滴在地上,和泪水混在一起,渗进地脉。
那朵血色千纸鹤花,轻轻抖了抖。
我站在阵外,灰袍破洞里掉出半块桂花糕,沾了土,还带着点辣味——那是我上回撒给判官的辣椒粉,一首没清理干净。
我捡起来,塞回破洞。
阵中,七名弟子同时抬手,掌心朝天,黑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画出一道扭曲的符文。符文一成,毒雾凝成实体,像一堵墙,把联军所有人困在中央。
有人砍,有人烧,有人念咒,全没用。
九幽毒阵,困的不是肉身,是心魔。
你越怕什么,它越给你什么。
一个和尚看见自己剃度那天,师父被他亲手掐死;一个剑修看见自己最爱的师妹被万剑穿心;一个长老抱着徒弟的尸体,发现那尸体长着自己的脸。
花倾城还在哭,还在喊,还在冲。
我摸了摸耳后红痣,己经不烫了。
竖瞳退了,果核渣吐了,灰袍破了,断剑还在背后,剑柄沾了血,握着有点滑。
我往前走了一步。
阵中有人看见我,嘶吼:“楚昭然!你不得好死!”
我没理。
又走一步。
花倾城转头看我,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嘴唇哆嗦:“你……为什么要改我的记忆……”
我张嘴,刚要说话——
她突然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知道了。”她喃喃,“你不是他……你从来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