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的光,是那种死鱼肚皮的颜色。
不亮,也不黑,就悬在头顶,像谁把一块发霉的糯米糕粘在了天幕上。我踩在裂缝边缘,脚底的石头冷得能冻住魂,可比这更冷的,是我手里那截断剑——它现在不光是断的,还烫手,烫得像是刚从噬灵蚓皇的胃里掏出来。
赵日天趴在我旁边,鼻涕都快流到下巴了,还在嘟囔:“十七兄……烧鸡……我攒了三个月灵石……就为了请你吃……”
“闭嘴。”我拿灰袍角擦了擦他鼻尖,“你再提烧鸡,我就把你塞进噬灵蚓皇拉过的晶核里当肥料。”
他哆嗦了一下,倒是不说了,可他身上那道符咒还在闪,一闪一暗,跟快没油的灯笼似的。这玩意儿是他娘临死前缝进他皮里的,说是保命用,结果现在保得他记忆一块一块地掉,刚才他还问我是不是他亲爹。
我蹲下,掰开他手腕,左眼一眯。
金泪自动渗出来,不是滴,是“抽”出来的,像有人拿根细管子从我眼眶里往外吸金漆。泪丝一出,立马变细线,缠上他手腕那道符咒边缘,像给破轮胎打补丁。
“忍着点。”我说,“这招叫‘共情搭桥’,专业术语是——别他妈乱动。”
他“嗯”了一声,下一秒就开始抽搐,嘴里冒白沫,眼珠子翻得只剩眼白。我赶紧加力,金泪抽得更快,左眼干得发疼,像是有人拿砂纸在磨我的眼球。
可符咒稳住了。
不是完全稳,是那种“还能再撑五分钟别死”的稳。
我松手,泪丝断开,飘在空中,像几根金毛线,慢慢沉进地缝里。我知道,它们没消失,是钻下去了——跟我有情绪关联的东西,总会留下点痕迹,哪怕是一滴眼泪。
“行了。”我拍了拍赵日天的脸,“你命暂时还在,欠我的烧鸡也还在。”
他眨巴眼,迷糊地点头,然后又昏过去了。
我转头,看见柳蝉衣正蹲在十步外,手里捏着一株黑不溜秋的花,花瓣边缘泛着绿光,像是泡过毒药的纸钱。
“后山带的?”我问。
她抬头,眼神冷得能刮下一层皮:“你死了,我毒草园谁施肥?”
我咧嘴一笑:“那你可得保我长命百岁,我拉的屎可是顶级有机肥。”
她没理我,手一碾,那花成了渣,混着她指间刚割的血,往天上一扬。
血雾散开,瞬间凝成一片灰蒙蒙的网,罩住我们这片区域。佛劫的余波撞上来,发出“滋啦”一声,像热油泼雪,冒起一股焦臭味。
“净化领域?”我挑眉。
“叫‘临时防狗圈’。”她冷笑,“撑不了多久,你那破锁赶紧织。”
我点头,没废话。
解下断剑,往地上一插。
剑柄抖得厉害,好似要散架,如同我五岁那年在乱葬岗啃果核时,手里那根快断的骨头叉。那时候没人信我能活,说我被毒寡妇咬了,活不过七天。结果我靠一根果核撑了七天,第八天还顺手拼了个三品阵图,把追我的野狗全炸飞了。
孤独这玩意儿,早就是我的老相好。
我咬破舌尖,血滴在剑刃残片上,瞬间被吸干。那不是灵力吸收,是“吃”,像有张嘴在舔我的血。
噬灵蚓皇的碎片,还在。
它没死,只是散了,像一锅煮烂的粉条,碎得没法捞,可每一根都还活着。烛九阴说它是容器,是佛性的替身,是该烧干净的东西——可它替我扛了三十七次雷劫,偷过执法堂的辣椒粉,还在我假死三百七十八次时,每次都默默趴在我心口装死。
它不是工具。
是兄弟。
我抓起碎片,往掌心一按。
疼。
不是肉体疼,是脑子里疼,疼得我眼前发黑,左眼的金泪瞬间变黑,像墨汁滴进金汤里。佛性在冲,冲得我太阳穴突突跳,耳边全是嗡鸣,仿佛有千百个和尚在念《往生咒》。
“滚。”我低吼,“我还没说收你呢。”
我闭眼,不压它,不挡它,反而往里引。
孤寂是最好的熔炉。
越没人信你,越没人陪你,越能烧出真东西。我把五岁于乱葬岗的那段啃果核的经历翻出来,把大师兄喂我毒蘑菇时那碗绿汤的味道想出来,把柳蝉衣第一次给我缝衣服时针扎到手指的血滴出来——全扔进这团火里。
烧。
烧得越痛,越稳。
灰袍撕成条,裹住断剑,我把它按在心口,逆封阵亮起,像一道锁链缠住心脏。
“你替我扛了三十七次雷劫。”我声音哑得不像自己,“这次,换我背你走完最后一段。”
心口一烫,碎片往里钻,像是有根烧红的铁钎捅进血肉。我没躲,反而往前压,硬生生把碎片塞进心脉。
“轰”一声,静得仿佛世界都凝固,连风都停了。
灰袍条燃烧成灰,飘在空中,忽然凝住,浮现半句字:
“孤者不灭,铸者不堕。”
我没念完,因为柳蝉衣那边炸了。
她站在净化领域的边缘,手掐毒符,额角青筋暴起,嘴里念的还是《慈悲经》,可手印结的是“断魂蛊”的杀招。她脸色忽红忽白,眼神飘忽,突然转头看我,声音软得不像她:
“小昭然……娘给你熬了汤,喝了就不怕了……”
我心头一紧。
糟了。
她把我认成五岁那年那个毒寡妇了。
情蛊反噬,记忆错乱,这是玩命的节奏。
可她下一秒就咬破手指,在额心狠狠一划,血线拉出一道毒纹,硬生生把眼神拽了回来。
“我不是为你疯。”她盯着我,声音冷得能结冰,“是为我自己活。”
然后她抓起地上那株“噬魂兰”的残渣,混着血,往空中一泼。
净化领域瞬间扩张,佛劫的余波被逼退三丈,连月食的光都晃了晃。
我趁机把最后一片残片按进心口。
疼得我跪下,手撑地,指缝里渗出黑血。佛性在体内横冲首撞,意识断了一秒,两秒,三秒——
我听见自己在笑。
不是苦笑,是真笑。
“我不求赢。”我喘着气,抬头看天,“只求——不让你白死。”
赵日天那边突然一抖。
符咒光芒骤弱,防御壁垒“咔”地裂了道缝,佛劫的黑气渗进来,像蛇信子舔上我的后颈。
我猛地扭头。
柳蝉衣己经冲过去,割腕,血滴在赵日天眉心。那是毒医秘法,用自身精血唤醒残魂,狠辣,但有效。
赵日天睁眼,瞳孔涣散,嘴唇哆嗦:
“十七兄……烧鸡……还你……”
话音落,符咒轰然暴涨,金光炸开,三人气息在空中交汇一瞬。
就是现在。
我抬手,心口逆封阵裂开一道缝,金血涌出,悬浮空中,自动凝成一枚微型锁形,锁身刻着细密纹路,像是用果核拼出来的阵图。
“不解扣锁。”我低语,“不解,不破,不退。”
锁成。
月食正中。
天穹裂缝微微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佛劫的涌动迟滞了一瞬。
我松手,跪在地上,喘得像条被扔上岸的鱼。
柳蝉衣走过来,一脚踩在我肩上,把我踹趴下。
“起来。”她说,“你欠我的有机肥,还没交。”
我趴在地上,笑出声。
赵日天还在昏迷,嘴角却翘着,像是梦见了烧鸡。
我抬手,摸了摸左眼。
干的。
没泪了。
可我知道,那滴金泪,早就渗进地底,缠上了赵日天的符咒,缠上了柳蝉衣的毒符,缠上了这把断剑,缠上了整个“不解扣锁”。
它没消失。
它在长。
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我们三个,缝进了同一个命里。
柳蝉衣蹲下,盯着我心口那道逆封阵的裂口,忽然问:
“你真觉得,它愿意被你烧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