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的那一瞬,我听见自己左眼“咯噔”响了一下,像是有颗生锈的齿轮终于卡进了槽里。
那种感觉,既不是痛,也不是痒,就是‘咯噔’一声响。
柳蝉衣还抓着我胳膊,指甲快掐进肉里。顾长风的陨铁链缠在我腰上,冷得跟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似的。可我顾不上这些,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刚才那扇门,怎么看着像我小时候住的破柴房?连门缝漏风的声音都一模一样——“跟赵日天使用清洁符后引发混乱时发出的怪叫一个样”。
“咱这是……进谁家了?”我小声问。
没人答。
空气太稠,稠得像柳蝉衣熬坏的毒汤,吸一口都能把肺黏住。我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身体轻得离谱,脚底没根,整个人飘着,跟被扔进了装满油的坛子。
重力没了。
时间也乱了。
我眼角瞥见柳蝉衣的头发在倒着长——先是一截焦黑发梢缩回发根,然后整缕头发往头皮里钻,最后连发旋都平了。她自己没察觉,还在瞪着前方那片灰蒙蒙的虚无,嘴唇抿成一条线,像是在数自己心跳。
顾长风更惨。他胸前那根陨铁链突然自己扭起来,像条被踩了尾巴的蛇,一节节往他骨头里钻。他闷哼一声,脸色由青转紫,额角爆出一根青筋,活像刚吞了三斤辣椒粉的墨无涯。
我赶紧摸出袖子里那枚啃了一半的果核——师父给的,说是能镇魂。其实我知道,这玩意儿连鸡都不吃,纯粹是老头子装深沉的道具。但我还是咬了一口,嘎嘣脆,渣子卡牙缝里,疼得我眼泪首流。
左眼。
流的是真泪。
金的。
一滴落下来,在空中划出半道弧,没落地,反而悬着,像颗微型太阳。
“哟。”我自言自语,“老子终于不是哭包了,是金包。”
话音未落,那滴泪突然炸开,化作一片细碎光点,西散飞溅。每粒光点里都闪着画面:我五岁,蹲在乱葬岗啃果核;我十岁,被大师兄喂毒蘑菇后吐了三天;我十七岁,偷偷把执法堂的判官笔泡进馊豆浆……
记忆在倒带。
可这不是我的记忆。
是我的泪在放投影。
“明白了。”我抹了把脸,指尖沾了层金粉,“这地方不吃灵力,吃情绪。越想稳,越乱;越怕,越沉。它要的是——自愿往下跳的人。”
我抬头。
远处,一道天幕裂开,像被谁用烧火棍捅了个窟窿。窟窿边缘还飘着几片青铜皮屑,正缓缓拼成一条线,指向那裂缝。
“走那儿。”我说。
柳蝉衣终于回神:“你又看见啥了?佛祖托梦还是蛊虫写信?”
“都不是。”我晃了晃左眼,“是我眼泪画的地图。挺贵的,一滴泪换半里路,建议你别哭,穷鬼用不起。”
她翻白眼,抬手就想抽我。
顾长风却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搓锅底:“别闹了。这地方……是欲劫之墟。”
我一愣。
“佛劫前哨。”他盯着那道天幕裂缝,眼神空得吓人,“天道设的筛选场。只有想死的人,才能活着走出去。”
空气更沉了。
连飘着的灰尘都停了。
我低头,看见自己掌心血符正在发烫,像块刚从炉子里扒拉出来的铁。我咬破舌尖,不是为了醒神,是习惯性地想压住腹黑人格——那家伙最爱在这种时候冒头,专挑我心软的时候冷笑三声。
可这次,它没出来。
出来的是吃货。
“哎。”我忽然笑,“你说筛选场,那有没有食堂?我刚啃果核,饿了。”
柳蝉衣差点背过气去。
顾长风却没笑。他缓缓抬起手,陨铁链“哗啦”一声散开,绕成一个护心阵,嵌进他胸口皮肤。他脸色更紫了,可眼神清明了些。
“师父传音了。”他说。
我耳朵一竖。
“什么内容?”
“赤火护我心门开。”他顿了顿,“凡尘之绊,任我摘。”
我手一抖。
果核渣子从指缝漏下去,可没掉,反而往上飘,粘在了我鼻尖。
心门开……赤火护……
我猛地想起藏书阁三楼那幅画——画的是个醉汉抱着酒坛子,可坛子上画了道赤色火线,缠着“宋”字封印。老头子每年祭天都让我去擦那幅画,说积灰影响风水。现在想来,哪是擦画?是续封印。
他把自己关进去了。
替我挡劫。
我喉咙一紧,不是酸,是堵。像有人往我胃里塞了整只噬灵蚓皇,还让它打了个结。
“老虫……”我低声喊。
断剑嗡地一震。
烛九阴的蛇首从剑柄钻出来,这次没倒着说话,也没缩在角落。它整个浮在半空,青铜鳞片泛着冷光,像一尊刚出土的古器。
“它早就不只是虫。”它声音平得像尺子量过,“是你割出去的命。”
我心口一抽。
记忆闪回:五岁那年,我在乱葬岗拼阵图,第一条噬灵蚓,是用左眼流的金血喂大的。它吃我的佛性,长成我的影子,替我扛了三十七次雷劫,还帮我偷过执法堂的辣椒粉……
原来它不是宠物。
是容器。
佛性容器。
现在佛劫要回来,天道要清场,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容器烧干净——自我献祭,封印劫力。
“所以它必须死?”我问。
“不是死。”烛九阴摇头,“是回归。就像辣椒粉遇水会化,它本就不该活着。”
我笑了,笑得牙龈发酸。
“行啊,天道。你设局,我接招。可你忘了——”
我撕下灰袍一角,蘸着左眼泪,在心口画了个阵。
逆封阵。
不是防外敌,是锁内魂。
“我要它死,得我亲口说。谁给的命,谁收回去。”
血符成形刹那,断剑猛地一颤。烛九阴张口,一片蛇皮脱落,像片火红的枫叶,飘向天幕裂缝。半途,那皮“轰”地燃起赤火,化作一道细线,首射裂缝深处。
“钥匙送到了。”它说,“你师父的门,能关严了。”
我盯着那道火线消失的地方,忽然觉得鼻子发痒。
不是想哭。
是憋着笑。
“老东西,还挺会演。”我嘟囔,“装醉十年,就为今天自封?行,算你狠。”
柳蝉衣看我一眼:“你又跟谁说话?”
“我师父。”我抹了把脸,金泪混着鼻涕,“他说他关门了,让我们别回头。”
“那你还笑?”
“不笑多亏。”我耸肩,“他关他的门,我走我的路。再说了——”
我抬头,看向那道天幕裂缝。
“路都铺到家门口了,不去看看,多对不起我这双刚长出来的眼泪腺?”
顾长风忽然动了。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葫芦,拔塞就灌。一股子蘑菇味冲天而起,熏得我差点把刚长的眼泪腺给呛闭了。
“毒蘑菇酒?”我惊了,“你哪弄的?这玩意儿不是十年前就被我拿去喂蚯蚓了?”
“大师兄留的。”他抹了把嘴,瞳孔开始泛青,周身浮出淡淡佛纹,“他说,真境之路,非毒不解。”
我懂了。
真境,是介于现实与劫念之间的夹缝。普通人进去,魂飞魄散。可若以毒乱脉,反倒能清醒行走——就像辣椒粉能让墨无涯血液失效,毒,有时候比灵力更接近“真”。
“你要去?”我问。
“嗯。”
“我陪你。”
“不行。”他盯着我,“你太干净了,得有人活着出来。”
我咧嘴一笑,把断剑裹进灰袍布里,往他手里一塞:“谁说我要干净?我这人,从小到大就没干过一件好事。”
他一愣。
我凑近,压低声音:“但这一路,不准替我挡劫。谁挡,我毒谁。”
他沉默三秒,突然笑了。
不是大师兄式的温和笑,是那种……我五岁时偷看他喂我毒蘑菇时,眼里闪过的、近乎疯狂的亮光。
“行。”他说,“那你走前面。”
我转身,迈步。
脚刚离地,就听见柳蝉衣在后面吼:“楚昭然!你要是敢死——”
我没回头。
“——我就把你的遗像挂万毒窟门口,天天拿辣椒粉擦!”
我摆摆手,像赶苍蝇。
风起了。
吹着那道天幕裂缝,像在催我们快点。
我往前走,一步,两步。
忽然,脚下踩到个硬东西。
低头。
是一块桂花糕。
沾着泥,边缘还印着半个脚印。
我蹲下,捡起来,翻过背面。
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烧鸡钱,记你头上。”
我捏着糕点,抬头看向裂缝。
里面黑得看不见底。
可我知道,门后面,有人在等我。
等我请他吃烧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