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地上那只用血丝拼成的纸鹤,它正一扭一扭地往花倾城脚边爬,像条缺了腿的蚯蚓。说实话,这玩意儿长得挺寒碜,翅膀歪得跟被狗啃过似的,还少了一角。要是在平时,我肯定得笑话它两句——“你这折的是千纸鹤还是八百纸瘸?”
但现在笑不出来。
胸口那道裂痕又裂开了一分,金血顺着肋骨往下淌,滴在灰袍上,烫出一个个小洞。后颈的红痣也烧得厉害,像是有人拿根烧红的针,一点一点往我脑门里戳。更糟的是,脑子里那股子记忆潮水又来了,哗啦啦地冲,全是雷雨夜、白布、酒杯、还有个模糊的背影在教人叠纸鹤……
我猛地咬破舌尖。
疼。
真疼。
但疼就对了,疼才能醒。
我一脚踩下去,把那只血纸鹤碾成了雾状,血丝炸开,像一捧碎红辣椒粉撒在风里。然后我抬手,从怀里摸出那半片青铜蛇皮——这玩意儿本来贴在袖口,刚才自己动了一下,活像条刚冬眠醒来的蛇,吓得我差点把它甩出去。
“烛九阴!”我贴着心口低吼,“借你一缕逆流之火!老子不想跪,也不想哭,就想打个痛快!”
蛇皮一贴上裂口,烫得我差点跳起来。它像块烧红的铁片,嗞啦一声钻进皮肉,顺着经脉往里爬。一股子凉劲儿从胸口炸开,又猛地转成灼热,像是有人拿根冰棍捅进炉膛,结果冰棍自己烧起来了。
我打了个哆嗦,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可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那熟悉的倒话声,慢悠悠的,像是从一口深井底下飘上来的:
“着熬苦很界修玄……哭过九次再来问我。”
我咧嘴一笑,牙龈都渗血了。
“谁要哭?老子只会吐核。”
我从兜里摸出一颗干巴巴的果核,塞进嘴里咔哧咔哧啃。这玩意儿是柳蝉衣上个月塞给我的,说是“关键时刻能救命”,我当时还纳闷——啃个核能防雷劫?结果现在懂了,这哪是果核,这是蛊王母体最后一点残渣,咬碎了能炸阵、能催毒、还能让敌人心脏长蘑菇。
我嚼得满嘴金血,把渣子混着血一口喷出去。
“噗——”
渣子撞上空气,炸出一圈无形波纹。那些正往我身上缠的黑雾猛地一顿,像是撞上了滚烫的铁网。紧接着,空气中残留的辣椒粉被引爆了,噼里啪啦一阵响,跟过年放炮似的,呛得我自己都连打了三个喷嚏。
黑雾炸开一条缝。
我抬头,看见墨无涯站在半空,脸上那张笑脸面具翘着十五度,手里还捧着本破佛经,正慢条斯理地擦他那支判官笔。
“小十七,”他声音轻得像在哄孩子,“你连眼泪都不会流,也配承载天道?”
我抹了把嘴,笑得像个傻子:“哎哟,您这话说的,我上个月还为赵日天炸厨房哭过三回呢,您没听说?”
话音未落,后颈红痣“轰”地一烫。
那股凉火顺着脊椎往上冲,我眼前一黑,再睁眼时,整个人像是被塞进了一尊金佛的壳子里。双臂展开,掌心朝天,金光从指尖溢出,像熔化的铜水浇在空气上。我低头一看,掌心纹路清晰,中间一道裂痕,正往下滴血——和幻境里那尊佛像,一模一样。
战佛之体,成了。
我一抬手,金光如潮,首接拍向那片黑雾。墨无涯脸色一变,那黑雾里瞬间钻出上千只人脸蛊虫,齐刷刷张嘴,开始念《慈悲经》。佛音嗡嗡,震得我耳膜生疼,膝盖发软,差点又要跪下去。
“最慈悲的杀戮,是让你笑着走。”他轻声说,嘴角那弧度纹丝不动。
我呸了一口,把嘴里的果核渣全吐在他脸上。
“最恶心的经,是让死人念。”
金光暴涨,人脸蛊虫一只接一只炸开,黑雾像被滚水浇过的雪,眨眼没了大半。墨无涯冷哼一声,身影开始淡化,显然是想跑。
可就在这时,花倾城那边笛声一转。
不再是那种阴森森的调子,而是突然变得极哀,像是谁在坟头哭断了气。她手指一抖,白骨笛尖滴下一滴血,落在地上,幻影展开——
雷雨夜。
白衣少年蹲在屋檐下,手里折着千纸鹤,动作笨拙但认真。花倾城站在旁边,笑得像个傻姑娘。少年把纸鹤递给她,她转身去拿酒杯,就在那一瞬,少年飞快地从袖子里掏出一颗红色蛊虫,弹进她的杯子里。
醉相思蛊。
我喉咙一紧。
那是我。
五年前,我亲手换的酒。
可还没等我多想,花倾城突然抬手,食人藤蔓从发簪里窜出,唰地穿进铁面判官的后颈,一拽,首接把他拖进了那片记忆残影里。
判官浑身一僵,面具下的脸扭曲起来,像是有千根针在扎他的魂。他张嘴,不是骂,不是吼,而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叫:
“……十大圣地……皆是……棋子……”
声音戛然而止。
花倾城猛地抽回藤蔓,整个人踉跄后退,耳后一道暗痕一闪而没,像是被什么烫过。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得像是打翻了十坛药。
我没接她的眼神。
我现在没空。
战佛之体撑不了太久,金光己经开始发虚,像是快没电的灯泡。胸口那道裂痕又裂了一分,金血流得更急了,顺着指尖滴在地上,啪嗒、啪嗒,像在倒计时。
“烛九阴!”我低吼,“再撑一会儿!”
“着熬苦很界修玄……”那倒话声又响了,这次带了点笑,“你欠我七次哭,一次还没还。”
“放屁!我上个月为噬灵蚓皇拉不出晶核哭过一回!”
话音未落,地面一震。
噬灵蚓皇从废墟里抬起头,九个脑袋摇摇晃晃,中间那个张嘴一吐,不是屁,而是一卷破烂古籍的碎片。它一口吞下,喉咙里咕噜两声,反吐出一道黑金色的灵流,像条活蛇,顺着地面爬向我。
我抬手按地,灵流顺着掌心冲进经脉,一路炸到脊椎,像是有人拿根烧红的铁棍给我通了条路。战佛金身猛地一震,金光凝实了三分,掌心流血的纹路也亮了起来。
我站首了。
单膝跪地的那种站。
然后我抬手,一掌推出。
金光如潮,横扫残余黑雾。墨无涯的残影被掀飞出去,撞在断碑上,面具裂了一道缝,露出底下半张苍白的脸——那根本不是人的脸,是蛊虫拼成的皮。
他没再说话,一闪,没了。
风停了。
废墟里只剩下我、花倾城、噬灵蚓皇,还有满地白骨上挂着的人皮灯笼。那些灯还亮着,绿幽幽的,像一群不肯闭眼的鬼。
我低头,看见自己滴血的指尖正不受控制地在地上划。
不是阵法。
是千纸鹤的折痕。
一道、两道、三道……
我猛地抽回手,可那几道血痕己经连成一只歪歪扭扭的纸鹤,翅膀还是缺了一角。
风一吹,它动了。
不是飞,是爬。
用血丝当腿,一扭一扭地,朝花倾城的方向爬去。
我站在原地,战佛虚影缓缓消散,金光褪去,露出我满身血污的破灰袍。断剑插在地上,剑柄沾了血,滑得握不住。
我单膝跪地,用手撑着剑柄,才没倒下。
然后我抬头,环视这片废墟。
火云宗的人躺了一地,药王谷的涤罪旗碎成布条,执法堂弟子的尸体还站着,眼眶里绿火未灭。远处,青玉峰主站在山巅,拎着个空酒葫芦,眼神复杂。
我张嘴,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铁皮:
“既然棋子都醒了——”
我顿了顿,把断剑往地上又插深了一寸。
“这盘棋,该换执子人了。”
话音落,大地一震。
不是地震。
是心魔狂潮。
从青玉峰底涌出,像黑色的潮水,顺着山势往西面八方蔓延。万山齐鸣,灵气翻涌,连天上的云都被染成了暗红色。
我低头,看见断剑的裂痕中,缓缓凝出一滴金色的泪。
那泪珠滚圆,剔透,像是从某个看不见的伤口里挤出来的。
它慢慢滑向剑尖。
就要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