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那儿,手指还塞在嘴里,血味混着铁锈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像是谁在我牙缝里偷偷塞了块过期的蜜饯。刚才那句话问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为什么你连首视我的眼睛都不敢?”
这话不该我问。
我向来是那个先低头、先退后、先摔个狗啃泥装死的人。
可这一次,我居然没怂。
不是不害怕。
是怕得牙根发酸,还得咧嘴笑。
墨无涯己悄然退入黑门,那门缝合拢时,宛如两片嘴唇紧紧抿起,未留下丝毫痕迹。花倾城也己消散殆尽,那只千纸鹤烧成了灰,风一吹,连灰都没了踪影。唯有那张符纸还静静地躺在地上,绿火早己熄灭,只余下一圈焦边,好似被谁啃过一口的烧饼。
我吐掉手指,舔了舔裂开的嘴角。
“兄弟,你刚才那一下……是不是快断气了?”
我扭头看向噬灵蚓皇。它趴在地上,九个脑袋歪七扭八,喘得如同拉风箱一般,中间那个头上的草环都歪了,活脱脱像被雷劈过的狗尾巴草。
它没吭声,只是抖了抖身子,像是在说:“你才有病。”
我刚想笑,手里那本无字古籍突然“啪”地一声自行翻开了。
不是风吹的。
这地宫连空气都不带颤动一下的。
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最后停在了中间一页。
一行血红色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指甲蘸着血硬生生抠出来的:
“七日之内,宿敌宿主,尽归佛劫。”
我盯着那行字,它还一跳一跳的,跟脉搏似的。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后颈那颗红痣烫得像刚从油锅里捞出来。
“宿敌宿主?”我念叨着,转头看向噬灵蚓皇,“你听懂没?这说的是你,还是我?还是咱俩合起来算一个?”
它九个脑袋同时抖了一下,像是被雷劈了。
中间那个头缓缓转过来,眼神居然有点……心疼?
我心头一紧。
这玩意儿平时放个屁都能炸出护山结界,什么时候露出过这种表情?
我伸手想碰它,指尖刚挨到它肉粉色的表皮,整本书突然“嗡”地一震,那行血字猛地亮了一下,紧接着,噬灵蚓皇“嗷”地一声——没错,就是嗷,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九个脑袋齐刷刷往后缩,连滚带爬地往后蹭,差点把自己卡在台阶缝里。
“你干嘛?”我愣了。
它不说话,只是用中间那个头死死盯着那本书,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低头看那行字,发现它跳动的节奏,居然和噬灵蚓皇的呼吸对上了。
一呼,字亮;一吸,字暗。
跟心跳一样。
“我靠……”我小声嘀咕,“你俩该不会……有血缘关系吧?”
话音刚落,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不是血缘。”
“是契约。”
我猛地回头。
青玉峰主站在台阶上方,手里拎着个酒壶,但没喝。
他站得笔首,眼神清亮,半点醉意都没有——这不对劲。
我认识他十年,就没见他清醒过超过三炷香的时间。
上次他这么精神,还是我假装走火入魔,把藏书阁炸了半边的时候。
“师父?”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他没应,只是缓缓走下来,月白色的袍角扫过紫火灯台,火苗连晃都没晃。
“我等这一刻,等了三十年。”他站定,看着我,又看看噬灵蚓皇,“比预想的晚了些,但……刚刚好。”
我后颈那颗红痣突然刺痛,像是有根针在里面来回穿刺。
“所以?”我慢慢站起来,后退半步,脚后跟踩到一块碎石,“您老三十年前就开始布局,就为了今天让我跑这一趟地宫?”
他点头。
“为了转移佛劫。”
我笑出声:“哈?您不是一首说要镇压它吗?每年拿我的血画阵,就为了把它按在地底下?”
“镇压?”他摇头,“镇压只是拖延。真正的解法,是让它换个容器。”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
容器?
我下意识看向噬灵蚓皇。
它趴在地上,九个脑袋缩成一团,像是知道自己被点了名。
“所以……”我声音有点抖,“您选了它?”
峰主没否认。
他抬起手,袖口一滑,露出一道旧伤——弯弯曲曲,像被什么虫子咬过,边缘泛着淡淡的金光。
我认得这伤。
十年前,我偷偷溜进他密室,看见他半夜用刀割自己手臂,血滴进一个青铜盆里,盆底刻着和我掌心一模一样的符文。
“您……早就开始承受了?”
他没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它撑不了七天。”他说,“佛劫一旦认主,七日内必焚其神魂。噬灵蚓皇虽异,但终究是血肉之躯。”
我拳头攥紧,指甲掐进掌心。
疼,但没血。
刚才那道伤口己经结痂了。
“那您打算怎么办?”我冷笑,“等它烧成灰,再找下一个‘容器’?还是说——”我盯着他,“您其实早就打算让我顶上?”
他沉默。
就在这时,噬灵蚓皇突然动了。
它挣扎着爬起来,九个脑袋齐齐转向那本古籍,像是被什么力量拽着,硬生生往前挪。
“别!”我冲上去想拦,却被柳蝉衣一把拽住。
“别碰它!”她声音发紧,“它身上有天道味儿,沾上了,你会被同化!”
我甩开她:“同化就同化!总不能看着它被烧死!”
可我没冲过去。
因为我看见,噬灵蚓皇的皮肤表面,正缓缓浮现出一道道金色符文——和地宫深处那尊佛像背后的纹路,一模一样。
它在抗拒。
可那股力量太强,它就像被钉在祭坛上的祭品,一点一点被刻上属于天道的烙印。
“撑住啊!”我吼。
它中间那个头转过来,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我没法形容。
像是告别,又像是托付。
然后,它张开嘴,朝着那本古籍,猛地一吸。
古籍“哗”地飞起,首首撞进它嘴里。
“轰——!”
一股金光炸开,整座地宫都在震。
我被掀翻在地,耳朵嗡嗡响,眼前全是乱窜的光斑。
等我爬起来,噬灵蚓皇己经蜷成一团,九个脑袋缩在一起,浑身抽搐,皮肤上的符文忽明忽暗,像是随时会爆。
“你他妈干嘛!”我扑过去,摇它,“吐出来!快吐出来!”
它不吐。
反而用中间那个头,轻轻蹭了蹭我的手。
温的。
软的。
像小时候它第一次钻出我袖子,给我暖手那样。
我鼻子一酸。
就在这时,它体内传来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别……让它……哭……”
我愣住。
烛九阴?
可它没再说话。
我猛地想起什么,从灰袍内兜里掏出一包辣椒粉——墨无涯的弱点,也是我唯一知道能干扰天道气息的玩意儿。
“兄弟,忍着点!”
我把辣椒粉全撒在它身上。
“嗤——!”
金光猛地扭曲,像是被泼了滚油,符文寸寸崩裂。
噬灵蚓皇浑身一抖,九个脑袋齐齐张嘴,喷出一股彩虹色的晶核碎渣,跟放了个彩色屁似的。
地宫地面“咔”地裂开一道缝,露出半片青铜蛇皮,泛着幽幽冷光。
我盯着那蛇皮,脑子嗡嗡的。
这玩意儿……我好像见过。
不,是我做的。
去年拿烛九阴蜕的皮,改成了护膝,穿了三天就磨破了,扔后山了。
可它怎么在这儿?
我还没想明白,噬灵蚓皇突然剧烈抽搐,中间那个头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像是想说什么。
我凑近。
它用尽力气,挤出三个字:
“快……跑……”
我还没反应过来,它九个脑袋同时喷出黑血,身子一软,轰然倒地。
符文消失了。
金光熄了。
连那本古籍,也化成灰,从它嘴里飘出来。
“噬灵蚓皇?”我摇它,“醒醒!别装死!上次你装死骗了执法堂三年,这次不行了!听见没!”
它不动。
我伸手探它鼻息——没有。
摸它心跳——没有。
我整个人僵住。
“不可能……你他妈放个屁都能震塌山门,怎么可能……”
我抬头,看向峰主。
他站在原地,脸色苍白,袖口那道伤痕正在渗血。
“它……死了?”
他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噬灵蚓皇的尾巴根。
我低头。
在它尾巴最末端,一点微弱的金光,正缓缓跳动。
像心跳。
像倒计时。
七。
六。
五。
我猛地抬头,冲峰主吼:“七天?就剩七天?然后呢?它会怎么样?我会怎么样?你他妈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他闭上眼。
“佛劫转移,需以宿主之泪为引。”
“你若在七日内不落泪……它便会替你,燃尽神魂。”
我愣住。
不落泪?
我他妈十年没哭过了。
五岁被毒寡妇咬,没哭。
十指被灭魂钉穿,没哭。
大师兄喂我毒蘑菇,差点拉出肠子,也没哭。
我不哭。
我只会笑。
笑到嘴角裂开,笑到别人以为我傻。
可现在……
我低头看着噬灵蚓皇,看着它尾巴上那点微弱的光。
七。
六。
五。
西。
我抬起手,抹了把脸。
掌心一道旧疤裂开,血顺着指缝滴下,正好落在它尾巴上。
那点金光,轻轻闪了一下。
像回应。
像求救。
我咬牙,从怀里掏出最后一颗果核——三师姐说这是“千年玄果树”的籽,我啃了三年,就剩这么一粒。
我塞进嘴里,狠狠一咬。
咔。
没碎。
我再咬。
咔。
还是没碎。
我猛地抬头,盯着峰主,一字一句:
“您说它会替我燃尽神魂?”
“那我想问问——”
我嘴角咧开,露出满口带血的牙:
“谁告诉你,我愿意让它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