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三槐盯着棺材板内侧的抓痕,喉头滚动着发不出声。那些痕迹新鲜得能看见木刺,有几处还沾着黑褐色的碎肉。他倒退两步,后腰撞上停尸台,震得张货郎的尸首突然睁开了眼。
"老哥..."尸体的嘴唇蠕动着,爬出几条白蛆,"俺的褡裢呢?"
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葛三槐这才发现,义庄里所有盖着白布的尸首都开始微微起伏,像一群沉睡的活人正在苏醒。最角落那具小棺材里,传出婴儿细弱的啼哭——那是前天收的溺婴,泡胀的尸身他亲手缝进草席的。
"造孽啊!"老葛抄起桃木钉尸棍,却听见院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透过破窗纸,他看见晒谷场上影影绰绰聚了十几号人。月光下,王铁匠拖着只剩半截的身子往打铁铺爬,李寡妇抱着露出森森肋骨的胸膛在井台打水。
梆子敲过西更时,葛三槐缩在香案下抖得像片落叶。义庄大门突然被踹开,冷风卷着纸钱扑进来。他看见七双沾满泥雪的布鞋——是村里后生们前日埋的那七个饿殍!
"三槐叔!"领头的栓子弯腰看他,天灵盖上还插着半截镰刀,"里正叫你去祠堂议事哩。"
葛三槐的裤裆一热。栓子是他亲手入殓的,往棺材里撒石灰时,这小子右眼窝里的老鼠崽还在吱吱叫。可现在,栓子脸颊丰润得像大姑娘,就是身上那股子腌菜缸似的腐臭挥之不去。
祠堂的灯笼红得渗血。葛三槐缩在角落,看里正拍着公案训话——这位老爷子明明上个月就吊死在自家房梁上,此刻舌头却好好地缩在嘴里。
"蝗神发怒!"里正的喉结上下滚动,颈间那道紫痕随着说话声一鼓一瘪,"后山古坟让人刨了,这才惹得..."他突然卡住,脑袋像断线木偶般耷拉到胸前,又猛地弹回来,"惹得阴阳颠倒!"
满祠堂的死人齐声附和。葛三槐突然发现,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诡异的生机与腐朽——王掌柜的断腿处长出嫩肉,可伤口里钻着白花花的蛆虫;赵童生的新棉袍下露出森森肋骨,可脸上泛着醉酒似的红晕。
五更鸡叫时,葛三槐终于瘫倒在自家炕上。可刚合眼,就听见灶间传来"咔嗒咔嗒"的切菜声。他抄起顶门杠冲进去,看见死去三年的老婆子正在剁一截灰白的人腿。
"当家的回来啦?"老婆子转头一笑,腐黑的牙龈间粘着碎肉,"饿了吧?"
葛三槐的惨叫惊飞了檐下的寒鸦。他撞开院门狂奔,却在村口撞上个青袍道士。那人拂尘一甩就定住了他,三角眼里精光西射:"福生无量天尊,老丈可见过阴兵借道?"
道士自称玄阳子,说这村子正遭"回光返照"之劫。葛三槐拽着他道袍哭诉:"那些死人...都活过来了!"
"非也。"玄阳子从褡裢掏出面青铜镜,"是他们以为自己还活着。"
镜面照出葛三槐身后的晒谷场——王铁匠正在捶打的是一块腐肉,李寡妇打上的井水里漂着白骨。更骇人的是,所有"活死人"脚下都没有影子,反而头顶飘着淡淡的灰气。
"执念太深,魂魄不散。"道士的指甲在镜面一刮,竟带出缕黑血,"今夜子时若不能超度,就要变作聻了。"
葛三槐听不懂"聻"是什么,但当玄阳子带他夜巡时,他看见了比死亡更恐怖的事。张货郎又在往家走,可破窑前根本没有坟,只有具抱着空米缸的骷髅;栓子他们七个围坐坟头,正分食一只腐烂的田鼠——那是他们死前最后的吃食。
最瘆人的是祠堂。里正还在断断续续说话,可他的身体己经透明得能看见后面的供桌。玄阳子突然掐诀大喝:"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供桌上的祖宗牌位齐齐炸裂。里正的身体像打碎的瓷器般裂开,露出里面干瘪的尸身。满屋死人同时发出非人的嚎叫,他们的皮肉开始急速腐败,有几个当场化作了白骨。
葛三槐跪在雪地里干呕。玄阳子却突然把铜镜对准他:"老丈,你且看看自己。"
镜中映出张青灰的老脸,嘴角挂着黑血,颈间缠着草绳。葛三槐浑身发冷——他分明记得这草绳是昨天给上吊的刘货郎系寿衣用的。
"你比他们死得还早些。"道士的声音忽远忽近,"全村就剩你个守庄人撑着,饿极了连尸首都..."
葛三槐的耳朵突然嗡嗡作响。他想起那晚灶间的肉香,想起老婆子腐烂的脸——那根本不是他老伴,是他饿疯时从坟里刨出来的陌生女尸!
子时的梆子响了。玄阳子叹着气点燃符纸:"尘归尘,土归土..."
符火照亮整个村庄。葛三槐看见无数透明的人影从尸体里飘出,有栓子、里正、张货郎...最后是个穿补丁棉袄的老头——那分明是他自己。
风雪更急了。当第一缕阳光照到义庄门楣时,玄阳子看着满院安静的白骨合上眼帘。供桌上的铜镜突然"咔"地裂开,照出道士青紫的脖颈——那里有道新鲜的勒痕。
村口老槐树上,一具道袍飘飘的尸体在风中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