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的冬天,陕北的寒风像刀子般割着人脸。葛三槐裹紧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往义庄门廊下的火盆里添了把枯树枝。火苗忽地窜起,映得他皱纹纵横的脸忽明忽暗,活像庙里剥了漆的判官像。
"作孽哟..."葛三槐望着院里停放的十几口薄皮棺材,喉咙里滚出混浊的叹息。连年大旱,蝗灾过后又是瘟疫,这义庄的死人比活人村里的还多。县里早停了施棺的善政,这些棺材还是他带着村里后生用门板现钉的。
梆子敲过三更,葛三槐摸出怀里的酒葫芦抿了一口。劣酒烧得喉咙发疼,却驱不散骨头缝里渗的寒气。他正要去查看新收的那具饿殍,忽听得停尸房里传来"咯吱"一声。
老葛的手猛地一抖。义庄养的那只黑猫早半个月就饿跑了,这深更半夜的...
"谁?"他抄起挑幡用的白蜡杆,油灯昏黄的光圈在青砖地上乱颤。停尸房的门帘无风自动,露出条黑黢黢的缝。
葛三槐咽了口唾沫。他守义庄二十年,见过尸首突然坐起的诈尸,也见过野狗刨坟的惨状,可从未像今夜这般心惊肉跳。那具晌午才收的张货郎,就停在最里间的门板上。
"老张啊..."他掀开门帘,油灯照见门板上首挺挺的尸首,"知道你死得冤,明儿就给你寻处..."
话卡在喉咙里。门板上空空如也,只余个湿漉漉的人形印子。
后颈突然袭来一股凉气。葛三槐浑身僵首,听见耳后响起熟悉的秦腔调子:"葛老哥,借个火..."
他几乎咬碎槽牙才没叫出声,慢慢转身。油灯照出张货郎青白的面皮——不,此刻那脸上竟泛着诡异的红晕,干裂的嘴唇咧开,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
"你、你不是..."葛三槐倒退两步,后背抵上冰凉的砖墙。
"睡迷了罢咧。"张货郎搓着手,指缝里还沾着黑泥,"这天寒地冻的,劳烦老哥送我回趟家。俺娘该等急了。"
葛三槐盯着对方脖颈——那里明明有他亲手系上的验尸红绳。更骇人的是,张货郎破棉袄下露出的手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丰润起来,青紫色的尸斑渐渐褪去,竟像是...回春。
"中阴身..."老葛突然想起游方道士说过的话。人死七日之内,魂魄未散,若执念太深...
张货郎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那手掌温热得不似死人,力道却大得惊人。"走嘛,月黑风高的,路上有个伴。"
夜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葛三槐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张货郎,腰间酒葫芦叮当作响。他偷眼打量走在前头的"人"——棉袄上的破洞露出粉白的皮肉,昨日收尸时明明看见那处爬满蛆虫。
"老张,你...还记得咋死的?"
货郎脚步不停:"嗨,饿的呗。前儿给娘送粮回来,眼前一黑就栽沟里了。"他突然站定,指着远处山坳,"瞧见没?俺家窑洞还亮着灯!"
葛三槐浑身发冷。那山坳里早没了人烟,张货郎的瞎眼老母七天前就饿死在炕上了。他亲眼看着后生们用草席裹了埋的。
"等等!"老葛突然拽住货郎。月光下,对方投在地上的影子淡得像缕烟,"你摸摸自己心口。"
货郎困惑地按着胸膛,突然笑了:"跳得欢实着呢!"他扯开衣襟——虬结的胸脯上,暗红的尸斑正像退潮般消散。
葛三槐突然闻到甜腻的腐臭。他这才发现,张货郎走过的雪地上,每隔几步就滴着黄浊的黏液,在月光下泛着油光。
"到了!"货郎欢呼着推开摇摇欲坠的栅栏。葛三槐腿肚子转筋——这哪是什么窑洞,分明是座新坟!坟头纸钱还在夜风里哗啦作响。
土炕上盘腿坐着个黑影。货郎扑通跪下:"娘!儿子带粮回来了!"黑影缓缓转头,月光照出半张腐烂的脸,蛆虫正从空洞的眼窝里簌簌掉落。
葛三槐惨叫一声跌坐在地。酒葫芦摔裂在坟头,劣酒渗进冻土,竟燃起幽蓝的火苗。火光中,他看见张货郎正把干粮往腐尸手里塞,而那具尸体居然蠕动着嘴唇,发出漏风般的絮语:"儿啊...娘等你...七天咧..."
"回光返照..."葛三槐突然明白过来。这不是诈尸,是亡魂执念太深,骗自己还活着!他连滚带爬往外逃,却听见身后传来货郎的惨叫。
回头刹那,他看见张货郎跪在坟前,皮肉像蜡油般融化,露出森森白骨。而那座坟茔正汩汩涌出黑血,转眼漫到脚边...
梆子声惊醒葛三槐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义庄门口。晨光里,张货郎的尸首好端端停在门板上,只是嘴角诡异地翘着,仿佛随时会睁开眼问他:"葛老哥,借个火?"
更恐怖的是,所有棺材盖板内侧,都布满新鲜抓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