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的曼谷,空气中弥漫着战火与恐惧的气息。日本占领军的皮靴声在街头回荡,像不祥的鼓点敲击着每个泰国人的神经。而我,诺娜,一个看不见这世界的盲女,却能从声音、气味和触摸中,感知到比常人更多的黑暗。
我工作的按摩店位于一条狭窄的小巷深处,店主是位仁慈的老妇人,她收留了我这个无亲无故的盲女。我的手指能读懂身体的秘密——紧绷的肌肉诉说着恐惧,僵硬的关节承载着压力。这些日子,恐惧成了每个人身体的共同语言。
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雨前的空气粘稠得几乎能用手抓住。按摩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其他女孩都早早回家了。店主玛姨去寺庙祈福,让我看店。我坐在门边的竹椅上,听着远处传来的零星枪声,手指无意识地着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
门铃突然响了,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店里格外刺耳。
"有人吗?"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带着奇怪的腔调。
我站起身,双手向前摸索着走去。"欢迎光临,先生。我是诺娜,店里现在只有我一人。"
我能感觉到他走近了,带来一股冷风,与闷热的夜晚格格不入。更奇怪的是,他身上有一种气味——不是汗臭或烟草,而是...像是潮湿的泥土和某种我说不上来的腐朽气息。
"我需要按摩。"他说,"肩膀很痛。"
我引导他进入里间,让他躺在按摩床上。当我的手指第一次触碰到他的皮肤时,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我的指尖窜上来,让我差点惊叫出声。他的皮肤冷得像冬天的河水,而且异常光滑,几乎不像人类的触感。
"您...很冷。"我小心翼翼地说,手指在他肩膀上轻轻按压。
"战争让我血液变冷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却让我脊背发凉,"我叫颂恩。"
随着按摩的进行,我发现他的肌肉僵硬得不自然,像是己经保持同一个姿势很久很久。我的手指沿着他的脊椎向下,突然触到一处奇怪的凹陷——那感觉像是骨头断裂后愈合的痕迹。
"您这里受过伤?"我问。
"上吊绳留下的礼物。"他的回答让我手指一颤,"开玩笑的。是战争,你知道的。"
整个按摩过程中,颂恩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常人按摩时的叹息或呻吟。只有当我按压某些穴位时,会听到一种奇怪的、像是液体流动的咕噜声从他体内传来。
一个小时后,他起身穿衣。我听到硬币被放在桌上的清脆声响。
"我明天还会来。"他说,"你的手...很温暖。"
当他离开时,店里的温度似乎一下子回升了。我长舒一口气,摸索着收拾毛巾。当我拿起他用过的毛巾时,手指触到了一种粘稠的液体——闻起来像是铁锈和腐烂混合的气味。
接下来的几天,颂恩每晚都会来,总是在其他人都离开后。他的皮肤一次比一次冷,身上的腐臭味也越来越明显。但奇怪的是,我发现自己开始期待他的到来。在这个充满恐惧的世界里,他的存在成了某种奇怪的安慰。
第西天晚上,当我为他按摩手臂时,我的手指在他手腕上触到了深深的凹痕——那绝对是绳索留下的勒痕,而且非常新鲜。我的心脏狂跳起来,但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颂恩先生,"我尽量让声音平稳,"您说您是为日本军队工作的?"
"是的。"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近,我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冰冷,带着一种奇怪的甜腥味,"但我不喜欢他们对我做的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我听到邻居们惊慌的低语:"又找到了一个...日本军官...在废弃的寺庙上吊..."
颂恩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指像冰锥一样刺入我的皮肤。"诺娜,"他低声说,"你能看见我,对吗?用你的方式。"
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我。我想尖叫,但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我的手指在他脸上摸索——没有呼吸,没有温度,只有死亡的气息。
"我...我..."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的话。
"别怕,"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我不会伤害你。你是唯一能真正触碰我的人。"
他松开我的手,我听到他走向门口。"明天见,诺娜。"
门开了又关,但我感觉他并没有真正离开。空气中依然弥漫着那股腐朽的气息,而且...有什么东西在角落里注视着我。
第二天,整个街区都在谈论那个上吊的日本军官。据说尸体己经腐烂多日,但前一天还有人看见他在街上巡逻。更可怕的是,他自杀的那座废弃寺庙,正是我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
那天晚上,颂恩没有来按摩店。我既松了口气,又莫名感到失落。关店后,我拄着拐杖,沿着熟悉的小路回家。经过那座寺庙时,一阵刺骨的寒风突然袭来,我的护身符变得滚烫,几乎灼伤我的皮肤。
"诺娜。"颂恩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近得像是贴着我的耳朵。
我僵在原地,恐惧让我的双腿无法移动。冰冷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肩膀。
"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他低语,"用你的方式。"
我颤抖着伸出手,向后摸去。我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脸——湿冷、,脖子上有一条深深的沟壑,我的指尖陷入其中,触到了某种纤维...是绳索。
我终于明白了。颂恩不是活人,他是那个上吊自杀的日本军官的亡魂。
"为什么是我?"我啜泣着问。
"因为你看不见我的丑陋,"他的声音里带着悲伤,"却能看见真实的我。"
从那天起,颂恩不再只是出现在按摩店。他开始出现在我的家里,我的梦里。我能感觉到他站在我的床边,冰冷的手指轻抚我的脸;有时半夜醒来,会听到角落里传来绳索摩擦的吱呀声。
最可怕的是,我开始在镜子里看见东西——虽然我是个盲人,但偶尔会闪过一些影像:一个穿着日军制服的男人,脖子上套着绳索,眼睛凸出,舌头发紫。这些画面首接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得可怕。
我去找了街区的老通灵人阿赞普拉。当我说出自己的经历时,老人长叹一口气。
"他被困在生死之间,"阿赞普拉说,"自杀的灵魂无法安息,需要活人的'看见'才能解脱。他选择了你,因为你的'看见'最为纯粹。"
"我该怎么办?"我颤抖着问。
"你可以帮助他解脱,"老人说,"或者...成为他永远的伴侣。选择在你。"
那天晚上,颂恩又来了。这一次,他没有掩饰自己的真实形态。当我触摸他的脸时,感受到了完整的恐怖——的五官,突出的眼球,脖子上深深的勒痕。
"帮我,诺娜,"他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只有你能触碰我,只有你能释放我。"
我哭了,既出于恐惧,也出于怜悯。这个可怜的亡魂,既是侵略者,也是战争的受害者。
"我该怎么做?"我问。
"触碰我的伤痕,"他说,"用活人的温暖化解死亡的冰冷。"
我深吸一口气,将颤抖的手指放在他脖子上的勒痕处。一瞬间,可怕的画面涌入我的脑海:年轻的颂恩被迫参军,来到异国他乡;内心的良知与军令的冲突;最终选择在异国的寺庙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的手指开始发热,越来越烫,首到几乎燃烧。颂恩发出痛苦的嚎叫,但紧紧抓住我的手腕不让我松开。
"继续!"他嘶吼着。
突然,一道刺眼的白光在我脑海中炸开——尽管我从未见过光。我感到颂恩的手渐渐变得温暖,然后...消失了。
寂静。
"谢谢你,诺娜。"他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现在纯净而平和,"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从那天起,颂恩再也没有出现过。按摩店恢复了平静,曼谷的街道上依然回荡着战争的脚步声。但有时,在深夜,我会感觉到一阵温柔的微风拂过我的脸颊,像是来自远方的感谢。
而我,继续用我的双手"看见"这个世界,包括那些常人看不见的伤痕。因为我知道,有些痛苦,只有盲人才能真切地触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