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的冬天,海风像刀子一样刮着蚌壳村每一张枯黄的脸。我缩在柴房的角落里,数着肚皮上凸起的肋骨,听着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爹娘死后,我被叔父周大福收养,但米缸里的陈米从来不会分给我这个"赔钱货"。
"阿囡,张嘴。"
堂姐春燕从袖子里抖出半块发霉的麦饼,碎屑落在满是稻草的地上。我像小狗一样扑过去,舌头舔着泥土里的渣滓。春燕的手冰凉得不似活人,可那时我只顾着吞咽,没看见她指甲缝里渗着的暗红色污垢。
"燕姐姐最好了。"我仰起脸笑,突然被她眼白里游动的黑丝吓得噎住。春燕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腐鱼内脏般的黏液。
三日前春燕还躺在里屋等死。叔父请来的神婆用银簪挑开她的眼皮,摇头说魂叫海鬼勾走了。可当夜我就听见米缸挪动的声响,月光下春燕像只壁虎趴在缸沿,生米塞满她流血的牙龈。
"阿囡要当心。"隔壁瞎眼的陈婆婆拽住我,"你闻闻,村里哪家灶台还有烟火气?可祠堂的供品天天都在少。"
我踮脚从窗纸破洞望进去,春燕正用鱼线缝合自己绽开的虎口。线头穿过泛青的皮肉时,她突然转头对我笑——嘴角一首裂到耳根,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细齿。
中元节那夜,我被尿憋醒,看见春燕西肢着地爬向海边。潮水里浮着无数惨白的手臂,她俯身捞起一截腐烂的腕子啃食。月光照出她投在礁石上的影子,那团黑影竟自己站了起来,伸出细长的手指抚摸她的脸。
"借寿童子要换皮啦。"陈婆婆的嘟囔混在浪声里,"活人吃死人,死人吃活人,轮回债总要还的......"
暴雨冲垮祠堂偏室时,露出地窖里七具孩童的干尸。每具心口都插着缠红线的槐木钉,天灵盖被钻出铜钱大的洞。最那具穿着我的旧衣裳,发辫上还系着春燕去年送的红头绳。
"好阿囡。"春燕从背后抱住我,腹腔传来空洞的回音,"你猜为什么这半年,全村再没饿死过人?"她的舌头舔过我耳垂,上面长满了倒刺。
当神婆的骨刀划开我手腕时,我终于看清供桌上那尊"海神娘娘"的真容——那是我娘腐烂的脸,嘴里含着春燕的左手。叔父把陶盆凑到我伤口下,低声念叨着:"童女血养七日,又能续上半年阳寿......"
潮水漫上来时,我数着祠堂梁上悬挂的十二对童鞋。最下方那双绣虎头鞋还是湿的,里面蜷缩着陈婆婆的断指。春燕的影子在墙上越涨越大,终于把我吞进无尽的黑暗里。
我的身体在往下沉。
海水灌进鼻腔时竟然带着腐粥的温热,无数苍白手臂缠绕着我的脚踝。春燕的黑发像水草般铺开,她裂开的嘴角冒出蟹泡,眼白里那些黑丝正在疯狂蠕动。
"阿囡别怕。"她的声音首接在我颅骨里响起,"很快就不饿了。"
海底沉着十二具青铜棺材,每具都拴着孩童的骷髅。最末那具棺材的缝隙里渗出亮光,我看见自己的小袄漂在水中——那件立春时娘亲给我缝的杏红袄子,袖口还沾着去年留下的鱼血。
棺材盖突然掀开,腐臭的激流裹着我冲进去。有东西在摸我的脸,冰凉的手指带着熟悉的茧子。
"娘...?"
腐烂大半的面孔贴上来,娘亲剩下的那只眼睛里爬满海虱。她颈部的断骨刺破皮肤,露出里面塞着的符纸。当她的牙齿碰到我耳朵时,吐出的却是春燕的声音:"好妹妹,替我看管这些棺材可好?"
"砰!"
我惊醒在祠堂供桌下,手腕结着黑痂。神婆的骨刀插在面前,刀柄上缠着我和春燕的头发。月光透过"海神娘娘"雕像的空眼窝,在地上照出十二个光斑——正好是梁上悬挂的那些童鞋的位置。
供品盘里摆着三颗还在抽搐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