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山掀开樟木箱最底层的蓝布时,窗外的老槐树突然"咔嚓"断了根枝丫。那声音像极了骨头折断的脆响。箱底躺着一份泛黄的婚书,红纸上的金字早己褪色,可新娘名字下头那行小字却清晰得刺眼——"全福人:王氏月娥"。
正是他娘的名讳。
"当家的..."李秀兰的声音从背后飘来,王大山回头时差点惊叫出声。晨光里,媳妇的头发竟一夜长到了腰际,乌黑发亮得像抹了桐油。更怪的是她手里的针线笸箩——里头躺着件缝了一半的红盖头,针脚细密匀称,可李秀兰从小学的是接生,压根不会刺绣。
院门外传来咳嗽声。张老汉的烟袋锅子在门框上磕了磕,震落一层灰。老头今天穿了件簇新的黑褂子,衣襟上别着朵褪色的红绒花。
"今儿是初七。"张老汉说话时眼睛一首瞟向西屋窗户,"头七回魂,三七索命,七七..."他突然压低声音,"你娘当年梳的头,十里八乡都说好。"
王大山手里的婚书突然变得湿滑,像是浸了水。他这才注意到婚书背面有团褐色的污渍,形状像极了女人挣扎的手印。
西屋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跪地磕头。王大山冲进去时,看见娘正对着墙角那面裂了缝的镜子梳头。老太太手里的乌木梳沾着暗红色的碎屑,每梳一下,就有几根白发飘落。可那些头发一沾地就不见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拽进了地缝。
"娘!"王大山去扶她,却摸到一手冰凉。老太太的胳膊软得像煮烂的面条,脖子却硬挺着,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转向窗外:"轿子...来了..."
院里的鸡突然炸了窝,扑棱着翅膀往墙上撞。李秀兰站在井台边打水,可辘轳转了半天,桶里只捞上来半截湿漉漉的红绳——正是新娘子束腰用的那种。
午后的日头白得瘆人。王大山蹲在村口石碾上磨那把祖传的杀猪刀,刀刃在水里荡出猩红的锈迹。张老汉的影子斜斜压过来:"十年前那场山洪,冲走了三顶轿子。"老头的烟杆指向西山,"新娘子那顶,全福人那顶,还有..."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口黑红的痰,"还有一顶空轿子,是等着往回抬的。"
王大山突然想起小时候见过娘半夜在院里烧纸钱,火堆里总混着几片槐树叶。老太太当时说是在祭拜山神,可现在想来,西山根本没有山神庙。
日头偏西时,李秀兰不见了。灶台上的粥还温着,砧板上摆着切了一半的咸菜,菜刀斜插在案板上,刀尖钉着张红纸剪的"囍"字。王大山找遍全村,最后在河滩老石桥下发现了媳妇的布鞋——鞋尖朝里,整整齐齐摆在当年发现老赵家小子的位置。
夜色像泼墨般漫过来时,王大山听见了唢呐声。这回吹的是《大悲调》,哀哀切切地飘在村子上空。他抄起杀猪刀冲出院门,看见月光下,一顶红轿子晃晃悠悠地停在老槐树下。轿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里头端坐的身影——大红嫁衣,两条长辫子,正是李秀兰。
"秀兰!"王大山刚迈步,突然被人拽住裤脚。低头一看,是娘跪在地上。老太太今天格外精神,头发梳得油光水滑,鬓边还簪着朵红绒花。她枯瘦的手指铁钳似的扣着儿子的脚踝:"让新娘子走...这是规矩..."
轿子突然动了。没有轿夫,那顶红轿子自己晃晃悠悠地朝西山飘去。王大山挣开娘的手追上去时,听见身后传来嘶哑的唱词:"一更天,梳妆忙,二更天,泪两行..."
山路两边的草丛里窸窸窣窣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跟着轿子爬。月光下,王大山看清那是无数条红布带,蛇一般游动着追向轿子。他想起婚书背面那个手印,突然明白了——当年被山洪冲走的不止新娘子,还有作为全福人的娘。只是娘爬回来了,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契约。
轿子停在老石桥上时,月光突然变成了惨绿色。河水倒映出的不是星空,而是无数晃动的红灯笼。李秀兰自己掀开轿帘走出来,身上的嫁衣在风里猎猎作响。王大山刚要上前,却见媳妇缓缓转身——那张脸上没有五官,只有张惨白的面皮。
"十年了..."声音从西面八方涌来,像是千百人同时说话,"该有个了结..."
王大山摸出怀里那枚祖传的铜钱——正是娘昏迷时攥着的那枚。铜钱边缘刻着圈细密的符文,在月光下泛着青黑的光。他想起张老汉的话:"阴阳钱,买路钱,也是...买命钱。"
"秀兰!"王大山将铜钱狠狠拍在石桥栏杆上。桥下河水突然沸腾起来,冒出大股大股的黑水。李秀兰的身影晃了晃,嫁衣下摆突然燃起幽蓝的火苗。
就在这时,王大山身后传来"咯咯"的笑声。娘不知何时跟来了,老太太手里举着那盏义庄里见过的长明灯,灯焰绿得渗人:"新娘子...我的新娘子..."她枯瘦的身子突然像充了气似的鼓起来,脸上皱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转眼变成了个年轻妇人——正是婚书上那个全福人的模样。
李秀兰的嫁衣突然裂开,露出里头森白的骨架。可那骨架胸口却缀着个东西——是娘那支缺了眼的银簪。王大山福至心灵,抄起杀猪刀就朝簪子劈去。
"当啷"一声,银簪断成两截。霎时间,河水倒灌,红轿子炸成碎片,无数红布条在空中燃烧。李秀兰软软倒下时,王大山看见有个穿红嫁衣的影子从她身上飘出来,缓缓朝娘走去。
两个身影在石桥中央重合的瞬间,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啼。王大山抱着昏迷的媳妇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娘的身影渐渐透明。老太太最后回头看了儿子一眼,嘴角竟带着笑。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乌木梳子,正一下下梳着空气,像是在给某个看不见的人挽发。
天光大亮时,张老汉在桥头找到了他们。老头手里的旱烟杆断成两截,烟锅里积着黑灰。"结束了。"他踢了踢桥面上那滩水渍,里头泡着半张融化的红纸,"下一个十年...该轮到我了。"
回村的路上,李秀兰突然开口:"我梦见个穿红衣裳的姑娘。"她眼神空荡荡的,"她说...谢谢我的头发。"王大山这才发现,媳妇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原来的齐耳短。
家门口的老槐树下摆着口樟木箱子,正是娘那口。箱盖大开,里头整整齐齐叠着件大红嫁衣,衣襟上别着支完好的银凤簪——凤凰双眼俱全,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三个月后,李秀兰生了对龙凤胎。接生的张老汉说,女娃右肩上有个胎记,形状像半枚铜钱。而每当月圆之夜,村口老槐树下总会传来"沙沙"声,像是有人在梳头。
有人说是风摇树叶,也有人说是新娘子在盘发。只有王大山知道,那声音从樟木箱子里传出来时,箱盖上的铜锁总会自己转上三圈——就像有人在里头试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