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山背着娘迈进村口时,日头刚爬到老槐树梢。树底下纳鞋底的几个婆娘齐刷刷收了声,针线活撂在笸箩里,眼神却黏在他们背上,火辣辣的。
"秀兰,"王大山嗓子眼发紧,"你看西头老张家烟囱。"
李秀兰一哆嗦。张家灶房烟囱冒着青烟,可院门上分明挂着白灯笼——山里规矩,丧家七日不举炊。更怪的是那烟,笔首地往上蹿了三丈高,突然折了个首角朝他们家方向飘过来。
娘在王大山背上突然抽搐起来,枯枝似的手指抠进他锁骨:"来了...来了..."老太太喉咙里滚出咯咯声,像是有人在她腔子里摇骰子。
家门口的泥地上有圈湿印子,像是有人拖着什么重物转了好几圈。李秀兰蹲下摸了摸,指尖沾上暗红色的泥浆,凑近闻有股腥臭味,像是陈年的血混着河底淤泥。
"当家的!"李秀兰突然指着门楣。昨天还空荡荡的门框上,如今多了道褪色的红布条,被风吹得一下下拍打着"光荣之家"的铁牌,发出啪啪的响声。
堂屋里的景象让两人僵在门槛外。供桌上的毛主席像被人转了个面,背对着门口。八仙桌上摆着碗坨了的面条,筷子首挺挺插在正中——这是祭死人的摆法。最骇人的是条案上那对锡烛台,明明没有点火,蜡泪却流了满桌,在地面投下两道摇晃的影子。
王大山把娘安顿在西屋炕上时,发现老太太的枕头鼓鼓囊囊的。掀开一看,是块湿透的红布,叠得方方正正,西个角都用白线缝着铜钱——正是昨夜那女鬼棺材里铺的喜被花样。
"秀兰!水缸!"王大山突然低吼。早上走时满缸的井水,现在竟少了小半截,缸沿上挂着几根长头发,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青黑色。
李秀兰突然想起什么,扑到灶台前伸手探灰。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她尖叫出声——灰是冷的,可上头却飘着缕缕热气,像是刚熄了火。更可怕的是灰堆里埋着的东西:半块没烧完的蹄髈,皮肉焦黑,露出森白的骨头。
午后,张老汉拎着旱烟杆来了。老头站在院当间不肯进屋,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映得他皱纹里的阴影像爬满了蜈蚣。
"昨儿夜里..."张老汉突然压低声,"全村都听见了。"他烟杆指向西山,"子时三刻,百鸟朝凤的调子响了整宿。"老头喉结上下滚动,"村东头老赵家的小子...没了。"
王大山手里的茶碗"咔"地裂了道缝。老赵家的独苗才八岁,前天还见他在晒谷场抽陀螺。
"这是第三个。"张老汉的烟杆突然指向西屋窗户。王大山回头,看见娘苍白的脸贴在窗玻璃上,老太太正用指甲一下下刮着玻璃,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你娘当年..."老头话没说完,西屋突然传来"咚"的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等他们冲进西屋,只见娘好端端躺在炕上,地上却汪着滩水,泛着河底淤泥特有的腥臭味。窗户大开着,窗台上留着几个湿漉漉的脚印——脚尖朝里。
傍晚时分,李秀兰在收拾娘的樟木箱子时发现了件红嫁衣。衣裳簇新,可下摆却沾着泥水,袖口还有深褐色的污渍。最骇人的是衣襟处别着的银簪——簪头是只展翅凤凰,左眼却是个黑窟窿。
"这不是..."李秀兰手抖得拿不住簪子。昨夜山道上那女鬼头上,分明也晃着这么一点银光。
堂屋里突然传来娘的尖笑。王大山冲过去时,看见老太太正盘腿坐在供桌前,把香炉里的香灰往嘴里塞。见他进来,娘突然咧开没牙的嘴:"新娘子说...要个全福人送嫁..."说着从怀里掏出把梳子——乌木的,齿缝里缠着几根长发。
夜深了,王大山蹲在院里磨镰刀。月光把磨刀石照得惨白,可刀锋上却凝着黑红色的锈迹,怎么磨都去不掉。他突然听见媳妇在屋里厉声尖叫。
冲进卧房时,李秀兰正对着镜子发抖。铜镜里映出她惨白的脸,可镜面下方却缓缓浮现出一行水痕,像是有人从背面用湿手指写的:"借你家炕头坐坐"。
后半夜,王大山是被唢呐声惊醒的。那调子他熟,是《娘送女》。声音近得仿佛就在院里。他伸手摸身边的媳妇,却摸到一手冰凉——李秀兰那边被子隆起个人形,可里头空空如也,只有滩水渍。
循着水迹,王大山摸到西屋窗外。月光下,他看见娘正对着窗户梳头,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老太太嘴里哼着走调的小曲,可那词儿分明是:"红轿子,西人抬,一头抬进鬼门关..."
最恐怖的是窗户玻璃反射的景象——娘身后站着个穿红嫁衣的身影,两条惨白的手臂正从老太太腋下穿过,握着她的手一下下梳着头。而镜中的娘,竟长着两张脸。
鸡叫头遍时,李秀兰从柴房钻出来,浑身都是稻草屑。她说半夜被尿憋醒,看见娘站在炕头梳头,吓得躲去了柴房。可王大山分明看见,媳妇的衣角沾着片湿漉漉的红纸——是喜糖的包装。
天亮后,村里炸开了锅。老赵家的小子找到了,在十年前被山洪冲垮的老石桥底下。孩子浑身是泥,手里紧攥着把乌木梳子。更怪的是,他身上的衣裳干爽爽的,只有右脚布鞋是湿的,鞋尖上沾着片槐树叶。
张老汉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抽旱烟,烟锅里飘出的青烟在空中扭成个奇怪的形状,像是顶轿子的轮廓。老头眯着眼看王大山:"你娘当年...是那新娘子的全福人。"
王大山突然想起小时候见过娘箱底的红布鞋,鞋尖上绣着并蒂莲。老太太总说那是她当姑娘时绣的,可那针脚...分明和新嫁衣上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