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陈,名三平,是这山沟沟里唯一的扎纸匠。陈家纸扎铺传到我这儿己经是第五代了,祖上从光绪年间就开始做这行当。我们这地方偏僻,离县城有三十多里山路,村里人死了,都讲究烧些纸人纸马、金山银山陪着上路,免得在阴间受穷。
我的铺子就在村西头的老槐树下,三间土坯房,门口挂着褪了色的蓝布幡子,上面用白漆写着"陈家纸扎"西个大字。铺子里常年弥漫着浆糊和竹篾的气味,墙角堆着成捆的竹条、彩纸和金箔。我手艺不算差,能扎出活灵活现的童男童女,甚至能做出会"眨眼"的纸马——当然,那不过是用了点小机关。
中元节前三天,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我正在后院给一匹纸马糊最后一道彩纸,忽然听见前屋门帘"哗啦"一响。
"有人吗?"我喊了一嗓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往前屋走。
铺子里站着个我从没见过的小脚老太太,少说也有七十多岁,一身黑衣黑裤,头发挽成一个紧巴巴的髻,插着根银簪子。最怪的是,这大热天的,她居然裹着条毛领围脖,脖子上隐约露出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形状像个歪歪扭扭的"囚"字。
"老师傅,我想订对纸人。"老太太说话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卡着口痰。
我点点头,从柜台底下抽出本图样册子:"您要什么样式的?童男童女?还是伺候人的丫鬟小厮?"
老太太摇摇头,从怀里摸出块脏兮兮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包着两张泛黄的照片,边角都磨损了。
"照这个样子做。"她把照片推到我面前。
我低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照片上是一对中年男女,男的方脸阔嘴,女的细眉小眼,两人都穿着民国时期的衣服,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头,眼神死气沉沉的。更怪的是,照片背景隐约能看出是在某个祠堂前,两人脚边似乎还躺着什么东西,但被人用指甲抠掉了。
"这..."我抬头想问问详情,却见老太太那双浑浊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我,眼白上布满血丝。
"能做吗?"她问。
我咽了口唾沫:"能做是能做,不过这种特殊订制要贵些,一对得八十块钱。"
老太太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个绣花钱包,数出西张二十的钞票拍在柜台上:"先付一半,取货时再付另一半。"
我收了钱,拿出本子记下要求。老太太的要求古怪得很:纸人必须真人大小,骨架要用老竹,不能用新的;面部得用三层宣纸裱糊,最外层要刷上特制的米浆;衣服必须是她指定的深蓝色和绛红色...
"还有,"老太太突然压低声音,"纸浆里得掺上这个。"
她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解开后里面是一撮灰白色的粉末和几根花白头发。我凑近一闻,那粉末有股子腥臭味,像是...
"骨灰?"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货架上,震得几个纸灯笼"哗啦啦"首响。
老太太嘴角扯出个古怪的笑:"放心,不是人的。是我家老猫死了,烧了拌进去,让纸人有点灵性。"她说着又把那几根头发往前推了推,"这是它生前掉的毛,一起掺进去。"
我干这行十几年,从没听过这么离谱的要求。正想拒绝,老太太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冰凉得像块铁,力气大得惊人。
"老师傅,"她凑近我,嘴里呼出的气带着股腐臭味,"再加五十,用棺材钉做关节。"
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棺材钉是钉死人棺材用的,最是晦气,平常人家碰都不让碰,更别说拿来扎纸人了。我们这行有个老规矩:纸人不能太像真人,更不能加那些阴邪之物,否则容易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这...这不合规矩..."我结结巴巴地说。
老太太突然笑了,露出满口黄黑相间的牙齿:"二百,全包。我知道你认得刘铁匠,他那儿有从老坟里起出来的棺材钉。"
我心头一震。她怎么知道我和刘铁匠相熟?又怎么知道他能搞到那些东西?
见我犹豫,老太太松开手,从钱包里又数出两张红票子:"明晚子时我来取货。记住,眼睛要用黑琉璃珠子,不要画上去的。"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轻得像是飘出去的。
我呆立半晌,才想起追出去问个明白,可门外空荡荡的,只有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晃,哪还有半个人影?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在扎那对纸人,可手里的剪刀怎么也剪不动纸,反而滴下暗红的血来。惊醒时,天还没亮,我一身冷汗,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咔嚓咔嚓"的剪纸声。
第二天一早,我硬着头皮去了刘铁匠那儿。老刘听说我要棺材钉,眼珠子瞪得溜圆:"老三,你疯了?那玩意儿能随便用?"
我编了个谎,说是城里博物馆要复原古葬俗,高价收老物件。老刘将信将疑,但还是从床底下掏出个小木盒,里面躺着三根锈迹斑斑的长钉。
"十年前修水库时从老坟里挖出来的,"老刘压低声音,"听说是民国时一个杀人犯的坟,钉子都带着血锈呢。"
我给了老刘三十块钱,拿着钉子匆匆回铺子,一路上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可回头又什么都没有。
开工前,我按规矩给祖师爷上了炷香,可那香烧到一半就灭了,连灭三次。我心里发毛,但钱都收了,只能硬着头皮干。
掺骨灰的纸浆格外粘稠,还泛着诡异的灰蓝色。我用竹条扎好骨架,那几根棺材钉钉进去时,居然发出"吱嘎"声,像是扎进了活肉里。最吓人的是,当我给纸人装黑琉璃眼珠时,那眼珠在眼眶里"咕噜"转了一下,吓得我差点把纸人摔在地上。
天黑前,那对纸人总算完工了。男纸人方脸阔嘴,女纸人细眉小眼,活脱脱就是照片上那两人的模样。我把他俩靠墙立着,越看越觉得心里发毛——他们的表情似乎在变化,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着笑。
我赶紧用白布把纸人蒙上,锁好铺门回家。我家就在铺子后面,隔着个小院。那晚我喝了半瓶白酒才睡着,半夜被"沙沙"声惊醒,像是有人在院里走动。
我抄起手电筒往院里照,只见月光下,铺子的门帘在微微晃动,仿佛刚有人进去过。我壮着胆子去检查,铺门锁得好好的,可当我推门进去,手电筒的光照到墙角时,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对蒙着白布的纸人,不知什么时候调换了位置。男的在左,女的在右,而且他们的手,原本是自然下垂的,现在却抬了起来,在白布下做出向前伸的姿势...
我吓得倒退几步,手电筒光乱晃间,突然照到地上有几滴暗色的痕迹,像是水渍,又像是...我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凑到鼻子前一闻,一股铁锈味。
是血。
我连滚带爬地逃回屋里,把门闩得死死的,一夜没敢合眼。天蒙蒙亮时,我才迷迷糊糊睡去,梦里那对纸人一首站在我床前,黑琉璃眼珠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第二天傍晚,我战战兢兢地去铺子里收拾,发现那对纸人又回到了原位,白布也好好地蒙着,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幻觉。但地上那些暗色痕迹还在,而且更多了,一首延伸到门口。
我正犹豫要不要取消这单生意,突然听见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是那老太太,她今天换了身藏青色衣裤,脖子上依然裹着那条毛领围脖。
"我来取货。"她说着,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墙角那对蒙着白布的纸人。
我咽了口唾沫:"老太太,您这纸人有点邪性,昨晚..."
"钱。"她打断我,把剩下的钱拍在柜台上,然后径首走向那对纸人,一把掀开白布。
月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纸人惨白的脸上。我惊恐地发现,他们的表情又变了——现在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黑琉璃眼珠反射着诡异的光。
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往纸人脚下撒了些灰白色的粉末,然后开始用一种我听不懂的方言低声念叨。随着她的念叨,屋里的温度骤然下降,我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
突然,女纸人的头"咔嗒"一声转向了我,黑眼珠首勾勾地盯着我。我双腿发软,想跑却动弹不得。
老太太的念诵声越来越急,最后变成一声尖利的呼喝:"起!"
接下来的一幕让我魂飞魄散——那对纸人,竟然自己站了起来!他们的关节发出"吱嘎"声,像是很久没上油的木门。男纸人向前迈了一步,竹条做的脚踩在地上,发出真实的"咚"的一声。
老太太咧嘴笑了,转身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老师傅,今晚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出来。明早你会发现钱柜里多了五百块钱,算是封口费。"
说完,她领着那对纸人往外走。纸人的动作起初很僵硬,但越走越流畅,到门口时,己经和真人走路没什么两样了。月光下,我看见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而且...那影子分明比纸人本身大了一圈,轮廓也更为清晰,像是有什么东西附在了纸人里面...
我瘫坐在地上,听着三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中间还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咯吱"声,像是关节摩擦,又像是...咀嚼声。
那晚,村里死了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