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想去穆老前辈说书的地方。”
听到这句话，穆怀萧眼神里闪过一丝动容，那是一种温柔：“是啊，好久没有说过那段书了……”
邓休言捕捉到穆怀萧的变化，眼珠一转。
“不急的，穆老前辈可先告诉在下当年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欧公会因一段说书相中前辈，想必前辈经历的这段往事，很能打动人，灵芝若能有幸听得一段，也算三生有幸呀，到时前辈想要杀灵芝，那灵芝也死得其所了呀。”
穆怀萧眼神变得柔和起来，问道：“我并未提及说书内容是一段往事，更没说过是我经历的，你如何得知说书内容是我经历的一段往事？”
邓休言摇摇手，赶紧赔笑：“提到它时，前辈身上的杀气消失了，灵芝怕死，对杀气很敏感的……即便不全是前辈的亲身经历，也当出自前辈的肺腑或心境，人嘛，容易用真假掺半的故事去抹平一些伤口。”
“事己至此，就把我和帝妃当年的那段往事，以及那三个人的所作所为告诉你，如果不是他们三个的背叛，我和她又怎会生死离别……”
穆怀萧背着手，嘴里吹了个哨子，那匹马便脱落了缰绳，箭步如飞往林间去了。
“飞马，飞马，果真令人歆慕，不像我这匹，动不动就撂挑子。”邓休言抚了抚马背喃喃道。不料这马竟听懂了，后踢数下，发出嘶鸣。
“这马原本不是跟着邓公子的吧。”
“前辈看出来了？”
“动物都是通人性的，走吧，去茶肆，把那二位也叫上。那位李公子，老朽很是欣赏。”
老板娘这些年看过形形色色的江湖人，邓休言这样反常的，是头一个。刚进店，就问有没有烤鸭。
前几天来时，可是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听说邓公子破了前日古铺幽灵案，可找到凶手了？”老板娘端菜斟酒道。在围腰上抹了抹手背，又看向穆怀萧，“老先生，好久没听你说书啦！”
邓休言盈着笑意敬了穆怀萧一杯茶：“老先生这不来了嘛。”
“河娘，借扇一用。”
老板娘“哎”了一声，从里间取出一扇，呼侍童小儿呈递上去。穆怀萧捋了捋衣领，取了折扇，从怀中掏出一块醒木，端一杯茶水，缓步走到一张空桌前，动作娴熟，想必在古铺隐居这些年，这家茶铺，这张桌，这把折扇，己入了话中多次。
花甲老人，鬓白如雪，面对一众年轻听客，润了润嗓，喝了口茶，拍下了醒木。
……
隐没在历史里的，幸得旧人不吝道出。
端州境内，市廛交叠商铺栉比，城西南渡口船舶往来不息，载满官舟估客，两畔夜市未歇万众不眠。
主城一处茶肆酒坊，士学子弟与民俗百姓聚于行道过廊，勾栏瓦舍内旁一群官妓正供舞献曲，正中立一说书人，周遭配得正是诸宫调。
座上有些身份地位的宾客自顾浅斟遣兴，不太顾及娓娓道来的书会才人，茶桌上的市井小民听得倒津津有味。
有才来的官客打听：“此人讲得何故事？”
“听说是多年前匿迹的大盗。”
“盗曾为官，后又入盗，再后消隐，其中缘由无人知晓。”
“可是那位侠盗？”
见众人议论纷纷，说书人咳咳嗓子，拂袖拍案，缓缓道来：“大家伙儿可曾听，孔夫子圣贤也曾以三德相誉、城邑相诱、名利相加，劝盗跖罢兵休卒。
哎，没错，这家伙是个江洋大盗，原名柳下跖，掌数千匪民，打家劫舍，劫富济贫。
你们可知那盗首却是如何，竟让那能辨是非的孔大圣贤也哑了口？”
“如何？”在座人来了兴趣。
众人在惊愣中静待候场，达官贵人陆续上了高台。
说书人轻声喟叹，抬头拍案：“这大盗对孔圣贤说‘孔圣人以三德誉我，殊不知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
以城邑诱我，然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
以名利加我，却不知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
说书人一番洋洋洒洒，引得众人纷纷鼓掌叫好。他望着哄闹台下，汗水布满额头，干渴难耐，台侧侍女赶紧呈上一大碗酒水，他摆摆手，要了碗茶。
正是兴起处，说书人挽袖润嗓，说下去：“大家且看，自古就有盗贼不屑功名利禄！”
众人起哄：“那爱美人吗？”们闻此戏谑语，遮羞掩面，在弦乐中翩翩起舞。
“哎，没错，接下来老朽要讲的，是之前从未提过的无名小盗，他就跟大伙儿说得这般，色得紧，终其一生，只爱美人儿！”
“那不得死在女人身上？”一客插嘴，引得台下哄堂大笑。
“诸位不知道呐，那盗贼第一次遇到那姑娘时，正准备偷她骑坐的骏马……”
这十数年，说书人辗转端州、汴京、衢州，讲述这么一段老少都好听的“盗贼斥圣贤”。
“我且问在座各位，盗贼由谁定义？圣贤由谁定义？人若没了世俗束缚任意恣意妄为，那这世间好坏善恶该如何区分？皆在人心啊。”
是夜端州，百草伏道胪列，弄影戏，拂袖嘌唱，弄傀儡，奏琵琶翻筋斗，头回小杂剧，好不热闹。绝世繁华与喧闹中，独此酒坊、此说书人，无须刻意招徕客人。
而那个人，他己想了很多遍。
……
“姑娘，世道这么乱，城郊夜黑风高的，不怕遇见采花贼？”
她低头抿嘴噗嗤一笑，双靥溢水。端州皎月纯粹，正照那双明亮眼眸。
而今这世道，唯一不被玷污和令自己挂念的，唯有她的笑了。那一笑，浪子舍弃了不羁，蔑尘的心开始想要归尘。
“那位年轻盗贼，足迹遍布中原河川。在端州一个雨夜的茶摊，遇到了这位姑娘……嘿，您还别说，这一眼，俩人就对上了眼！”
众人哄堂捧腹：“先生，你倒是讲讲，这二人咋个对上眼的啊？”
“此所谓‘盗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