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阳东麓的季夏来得稍早了些。
邓休言身着青衣素袂，捻转他那根古朴牧笛，推开书屋的门，就着鸟儿啁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心满意足伸了个懒腰，顺便摘了一根藤蔓上的黄瓜。
从汴京回来己经两个月了，约莫邻里老农帮忙打理，园中土地下有着某种滋补，加上雨水充足，菜园没有荒废，反而翠绿欲滴。
“杏月磨盘初碾，桃月坛中复沉，槐月杏花正盛，酒香正浓。”邓休言小酌佳酿，带着微醺和笑意，翻着唐人别集，望着门外菜园，摇头复叹：“可惜出去这几个月，错过了雾中新芽……”
邓休言身子骨差，比起佳酿，他更喜茶。环视书屋周遭，一旁籯篓里还有未捣的新茶，炭挝靠在角落，蒲畚蒙了些尘。
“若是陆羽在世，定要让他教我制茶。”邓休言翘着二郎腿，自言自语道：“在此僻静处，就是吃不了烤鸭。”
自梅雨季来，这雨就没怎么停过，一到夜里，星夜几点，蛙声一片。每日与诗茶相伴，这两个月来，书屋主人总有那么一两天会困倦于史书诗赋。穆老伯听说这年轻人又回来了，偶尔会过来闲聊几嘴，并相约去村镇里喝几盅。
茶肆似江湖，那里很难有新鲜事。
“头上夜雨连绵，坊中茶香使人浓眠啊……”每每必然尽兴而归，邓休言骑在樊振那匹官马上，叼根野草摇摇晃晃，一路吟唱。
有时穆老伯寻不见人，以为这年轻人又去远游了，但往往只一两天，便又眺见书屋主人的身影。
邓休言这是独自寻幽去了。背着药篓，在岩阴处采药，在山腰随溪涧随意转向林深处，有时遇到横石断路，逗留到薄暮时下山，途中若遇古松，则恣意卧到松丘上吹起牧笛，任凭笛声随暮云而去。
笛音消匿时，邓休言总感叹这人间风云变幻，徒剩笛中风声深深。
“若此刻易兄在身边就好了呀！”
叹惋过后，下山途中却又开心笑起来：“我一个人尚且这般乐逍遥，若日后高山真遇见了流水，岂不成仙了？”
邓休言背药篓下山归来，远远就看到一个少女在向他挥手。
是穆老伯的孙女儿，约莫十二三岁，小名唤作青儿，不施粉黛，着一袭淡雅襦裙，上身是粗布对襟衫，髻系蓝色丝带。邓休言在这儿的两年，青儿姑娘像个小迷妹一样，只要得了闲暇，定然会过来缠着邓休言给自己讲故事。
“灵芝哥哥，你可算回来啦。”
初春时青儿随奶奶去端州省亲，邓休言没打招呼就离开书屋去了汴京，青儿想来告别，却没见邓灵芝的身影，只能望着上锁的大门愣神，在去端州的路上，也是闷闷不乐。
穆老伯每次从端州回来，也会给邓休言捎带些鼎湖山新芽。这是贡茶，也不知穆老伯从哪里弄来的，问起来，只道是从私茶贩子手上购入的。鼎湖白云茶产于白云巅上，云雾缭绕，根盘崔嵬，柯笼烟雾，春后雨前抽新，是端州茶的代表，邓休言尤好鼎湖白云茶的鲜野清芬。
“嗯……真真是清芬入唇，烦襟亦漱呀……”
在青儿看来，邓灵芝和鬼魅一般，有时分明才上了山，转眼却又看见他坐在屋里读书，甚至以为邓灵芝有江湖术士影分身的绝技，有时夜间路过他的书屋，瞥见屋内两个人影正对弈或对读，悄悄摸摸推开门，却只看到对方独自一人执子持书。
如同鬼魅一般。
所以在青儿看来，这家伙本身就充满了奇异处。
“灵芝哥哥，这次去汴京，想必遇到不少奇事，破了不少案子吧？”
邓休言转动手上那根牧笛，温润如玉：“唔……赶走了作祟的恶灵，还遇到了麦田上奔走的无头鬼……”
“我想听！快讲讲！”
“啊……小青姑娘，这些案子有点……不适合你听啊。”
“不，我要听，我要听，除非你跟我讲一个精怪故事，你去山上采药也不带上我，哼，就知道自己一个人玩儿！”
青儿姑娘抱臂扭头，时不时还偷偷斜眼瞟一下满脸无奈又略带笑意的邓灵芝。
也许是想到了英英姑娘，邓休言忽而望着檐下药篓沉思……
“这世间的鬼都是可怕的嘞……”邓休言对小姑娘露出吓人状的笑容，虽然那笑容看起来十分滑稽：“你可知这青山上，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不过这世上的秘密可不能轻易去揭开，否则……”
原本以为可以吓走青儿姑娘，这样自己就能闲下来睡大觉，没想到反吊起了青儿的胃口，对方反手就凑上前，拉挽邓休言的臂膀，弯眉笑道：“灵芝哥哥，等我长大，你就娶我，好不好？这世上存在神仙吗，你每次都往山中跑，在山里能撞见神仙吗？”
随着与穆老伯愈发熟络，这两年来，青儿从一开始跟在一旁不敢靠近，到渐渐发觉眼前的书生很是温和，不仅懂得多，还热情地帮乡里乡亲解决了不少纠纷，再后来，凡是有好吃的，她总要第一时间送过来。
邓休言也是受到了惊吓，在他眼里，青儿和妹妹一般。
“啊，等你长大再说……那山上定然是有神仙的。”
“我不信。”
“呐，我给你讲一个和青山相关的故事，里面充满了离奇和不可思议，如果你能猜对真相，我就把这块玉佩送给你。”
邓休言取出腰间那块青白玉佩，絮斑断断续续，延展成一片星辰，这是幼时娘亲在端州的街摊上买给自己的，或许青儿一家祖籍也来自端州，令邓休言能想起许多儿时的记忆，在这汾阳东麓隐读时，才对穆老伯，对青儿姑娘，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亲切。
青儿激动不己，信心满满一口答应下来：“一言为定！”
东麓山间苍松遒劲，青儿远远眺望，己经把它们想象成了邓休言口中的青山，为了防豺狼，爷爷从不允许自己上山。
“青山上嘛，自然是关于仙树和仙果的故事……那女孩，叫暮青，不过是‘日暮乡关何处是’的‘暮’，年龄和你差不多大……”
“和我一样，名字里有‘青’字？里面的公子呢？”青儿很是开心。
“传说中，那个男子的名字叫……‘李羡仙’，这个故事，发生在北方一座青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