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开始是不信的,可‘王生’,音同谣中‘往生’,这三日,我过了三重鬼市,正是应了‘往生须三日’。至于‘重逢阑珊时’,唱得不就是王生等待和画中女子重逢之事?‘阑珊’又为将近衰落意,暗含二人虽能重逢,却不可能再相伴如初。”
徐得水点点头。
烂柯鬼舞时,冥缘重逢日。
往生须三日,重逢阑珊时。
歌谣入韵字,双双对调,首尾往复,恰如某种轮回。
扶风又想起三生石中所见景象,与这古画逐渐交融。
“今天鬼节闭市,我还有一事不解,希望你能带我去趟洞天一线。”
“你刚从那儿脱身,不怕再撞见鬼?”
“自我来此,你们听从王生授意,处处往真相引导我,而案件本身只是一记药引,要告诉我的,恐另有其事,何况王生护我过三重鬼市,又怎会加害于我。”
“没想到扶风姑娘有如此聪慧胆识,难怪仙主对姑娘念念不忘。”
扶风愣了会儿,转而摇头笑道:“他果真是王质。”
接着,扶风眼中迷茫,一声幽叹:“那我是谁呢?”
只是这声幽叹,轻如薄雪,徐得水没听清。
徐得水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尴尬挠头:“姑娘这般聪明,竟还有不解的事?”
“嗯,非常……非常想知道的一件事。”
徐得水“驾”了一声,在某个岔路另辟小径,哼起小曲来。
扶风隐约感到辙旁幽谷渐深,涣漫中,身下车架在山野落英中化成一头赤豹,豹尾系着的紫玉兰随风摇曳,不知何时,身后追逐了三俩花狸,松鼠们跳蹿绿枝间。
“扶风姑娘,坐稳咯。”
林木幽深不见天日,扶风坐在豹背,目睹白昼在逝去的幽径上渐入昏朦,垂望脚边,聚拢的云雾浮动舒卷。山间谷风飘荡,开始落下细小雨点。
一只松鼠跳到扶风肩上,挺立两爪顶起一只松萝编织的花帽。扶风撇过头会心一笑,轻抚松鼠绒头,接过戴上。
山崖随处都是芝草,岩石被葛藤盘绕。随着雨幕铺陈,啾啾猿鸣穿透沉沉夜幕,谷风飕飕迎面而来,赤豹疾跃愈发快了,矫影掠过处,落叶萧萧坠落。
恍惚间,一切都那般轻盈缥缈。扶风也好似忘却了来时的路。
再抬头,远处似孤身立了一个人。
仅半炷香时间,二人就来到了那片芦苇荡。
岸边等待的人正是王生。身旁孤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满厚苔,雾障斑驳中,季节悄无声息地轮转了不尽次数。
王生看着徐得水,缓缓点头。
“扶风姑娘,别来无恙。”
“你小子,原来谷风下拂却不闻腐味,都是因为你。”
“你听这风,从前也如此吹过。”
徐得水懵了:“两位,就别卖关子了。”
扶风翻了下白眼:“如果三年前能闻到腐味,大概就以‘失踪被害’‘畏罪潜逃’结案了,如此,我也就毋须来到此地了。”
“姑娘当真聪慧过人。”
扶风抬头与眼前人对视:“仔细想来,你无意间透露商贾不在乎自己的夫人变老,且提到了那种残忍的交易,当我想起那只暴怒的猴,终于明白了。”
“嗯?”
“商贾为缓解夫人焦虑,许诺以家产,寻人替命完成与山鬼的交易。而贫穷的妇人自知命不久矣,便同意以此来获取更多财富……此间,商贾夫人却以为自己被抛弃,同时上山与山鬼献上自己的心,诅咒了她认为的‘负心人’,也就是现在身在笼中的猴。”
“看你这样子,案子是己破了呀。这次上山,总不会是为我解惑吧。莫不是爱上小生,不愿离去?”
“当然不是……我此行是为了解答另一个问题,如果你真的是王质,明明是砍柴的,怎会成了书生扮装?”
徐得水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她要问的,居然是这种问题。
王生瞥了一眼眼前姑娘,竟有几分埋怨:“现如今砍柴的不吸引姑娘啦,这年头不读书,神仙也没女孩子喜欢。”
二人相视一笑。
不想这一聚,要等如此久。
王生抬起手,想要轻抚那张脸,可斗转星移间,又垂放下去。
“也罢,扶风姑娘,这次破案后……”
王生站定,轻声相问。
扶风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又浮现出远在中原的未婚夫的脸,笑了笑。
“我要出嫁了,为了破这案,我可是推延了大婚的日子,不行,要弥补我,要不……”
徐得水痛失爱马。
“仙主,扶风姑娘这是久客江湖,归心如炽啊。”
“哈哈哈……跑得比兔子都快。”
王生眺望远去的身影,更远处是令人心动的暮色。
而他的两鬓,覆上了一层冬雪。
“仙主,这第七世,也是最后一次重逢了吧。”
“何意。”
“即使仙主不明说,我们也都明白。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微死无形,六道轮回方可断七,万物相夷,才能彻底放下执念。”
徐得水解下酒囊,递给王生。
“值得吗,仙主。”
王生背着手,转瞬皓首:“那时有她相伴,纵使麤袍粝食,人间何处不珍馐。”
“仙主,有一件事,得水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这一次,她聪明得仿佛……”
王生朝着水泊,酹尽囊中桃花酿。
“仿佛知道这一切,更像故意配合着我的期待。毕竟……每一次都如期而至。”
“扶风姑娘要嫁的人,应该和仙主长得很像吧。”
“得水啊,辛苦你了。”
尘路茫茫,后会难期。
徐得水躬身拜谢:“承蒙仙主不弃鄙微,脱去仙袍,与百鬼共守这烂柯,才有我等享地六日、飨牛羊的好日子,寸衷锦注,我等幸何如斯。这份感念,本就罄楮难宣,又何来辛苦?”
每忆桑梓,辄心神往,何况仙有阶,斥欲念,他若不舍弃这长生,又怎能与她得这人间重逢。
可她,还是那个她吗?
他终是没去过问。
“对了,恐怕,这商贾夫妇,并非扶风姑娘推理出来的那般美好。”
“哟?”
徐得水清楚,关于人与山鬼的交易,王质曾立下一个不成文的契约——不可损害无辜人的性命,否则所求不成。
扶风所猜自然不成立。
“病殁妇人并未曾答应过替命,却借此知晓了传说是真实存在的,那些银钱,也当由她最宝贵的存在交换而来。”徐得水摇头苦笑,“仙主不说,得水自然不好提及。”
“我记得卷宗记载的‘左肋骨俯冲’,是左心,可鬼市的那颗美人心,尖头若朝右,则是一颗右心。恐怕是那心体异位的妇人,用自己独特的心,换来财富……”
王质浅笑:“那这商贾夫妇……”
徐得水陡然间不寒而栗,想起笼中那只暴躁的猴子,分明是一只母猴。
“得水啊,世情不可高估,猴贩说商贾以全部家产换得妻子容颜,却低估了人性的善变,一个永葆年轻的美人,怎会忍受丈夫的贫穷与衰老……于是商贾二次上山,交易心脏,用自己的性命诅咒了自己的妻子……”
徐得水倒吸一口凉气。那商贾妇人明明最是怕猴。
徐得水像是开了窍,缓缓摇头:“世人皆觉鬼可怕,但若论人心,恐怕鬼也要输上人好几筹。”
“所以仙主在病殁妇人交易自己的右心后,又重创了尸体左肋,给人剜去左边心脏的假象,以此掩盖心脏在右……扶风姑娘才能推出商贾夫妇也曾‘恩爱有加’。”
“仙主不戳穿扶风姑娘,是想守护她对纯粹爱念的向往和天真罢。”
王质扬起嘴角。
天色暗了下来,芦苇荡旁的两个身影,随着暮色一并隐匿。
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人经过当地想寻一处住宿,哪里能寻见客栈,只得折返。
再后来,中原人过中元所唱歌谣也多出了两句。
且自那以后,再没人亲眼见过烂柯鬼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