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不要为了大理寺强忍仇恨撒谎。”
邓休言笑逐颜开：“那幅真迹，前景巨石突兀，平缓峭拔，近景树丛多以曲姿造型，正是李成惯用的手法，多攻于分枝姿态变化，在山水画中，皴法最能显示各家风格特点……”
叶重影一头雾水：“皴法？”
邓休言点头，回忆韩拓府内的那幅画：“皴法是画技之一，以线条勾勒轮廓，之后敷色，用来表现山石的不同地质结构和树木表皮。”
“你又如何通过此法能得知画作真假？”
“此画前景巨石如真，然两侧林木，轮廓色泽浓过敷色部分，线条轻重不一，更似是一边敷色一边勾勒轮廓，这意味着，画作者还未到达李成本人炉火纯青的地步，所画顶多算是意象，不可谓之意境。虽然画作的好坏不以着笔顺序而是以最终成画来判断，不过根据墨迹新旧，两幅图中的萧寺都是在最后阶段才勾勒上去并补色完整的。这意味着作画者事先在心中并未有预想过后的意境。”
叶重影更懵了：“什么意境意象的？”
邓休言拂袂笑道：“刘勰曾著《文心雕龙·神思》，言‘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神用象通，情变所孕’，换一句你能听懂的，烟光日影露气浮动于疏枝密叶间才引起画意，李成作画时由于身临萧寺，情由心境出，境由落笔成，而仿作者的画，由于未在实景现场，缺乏了真情至心境的一环。”
“我好像能听懂了些。”
“一流画作的美不仅在于‘象’，更在于‘意’，他的山水画皴法，和范宽的类似，多为雨点皴、豆瓣皴一类，并掺条子皴，当然，二者略有区别，李成的皴笔柔润而疏朗，不似范宽用笔厚重，给人以清刚淡雅的感觉。但韩拓府上的这两幅仿作，细细观摩，会发现远未达到刘勰所言的意境程度，自然也就不是李成和范宽的真迹了……韩拓自然也就撒了谎。”
叶重影张大嘴巴，瞠目结舌，脑袋思考片刻，终究是拧成一团没能反应过来，只能点点头：“嗯，原来如此。但这，这和乔舟夜市的女子失踪案有什么关系？”
邓休言狡黠一笑：“我还得再去一趟韩府。”
“现在？灵芝，现在己经子时了啊！”
“若我料想不错，能解开重重迷雾的关键性证据当还在韩府中。”
“你为何如此肯定？”
“我们全程只观赏到了字画，却未见韩拓为我们介绍这些字画所落何笔，那七间房……有一间我们还没参观过……”
“对啊，所以韩拓离府前才询问那名探事司，府中器物今晚能否一并带走……”
“恐怕他想带走的不是那些器物，而是那些画笔。虽入子时，但机不可失，一旦明天韩府上下收拾完毕，就麻烦了。”
“我陪你去。”
叶重影从不做人的跟屁虫，除了邓灵芝。
邓休言笑道：“叶兄只须替我准备好木盆中的花浴……顺便取来我的玉面匣，对了，准备一盘烤鸭……”
“行……呃……你今天不是吃撑了吗？”
“啊，就算吃撑了，烤鸭也还是能让我再撑一撑的……另外，整个韩府的内部布局很奇怪。”
“趁你们在宴席上时，我仔细检查过了，并没有机关暗道啊，何处奇怪？”
“难道你没发现，府中所有门窗的朝向都是都是向东而建，另一面则密不透风，数条过道，厢房的位置一定是在过道左侧，而另一侧则要么是厅堂要么是空地。”
“你这么一说……那些佣人的厢房也是这种布局，门窗皆朝东。”叶重影摸着下巴嘀咕起来：“就算是闲置土地，也不另建别室，真是个怪人……”
邓休言却想到了什么似的，淡淡一笑。
子时过半，约莫出了命案的缘故，僻里街巷清寂些许。
一道素影飘落韩府院中，轻盈无声。
“不知我这身‘踏月追星’，能否媲美‘飞鸿踏雪’呢？哎，可惜他老人家不告诉我，应该是比不过吧，不然怎会不好意思告诉我呢？”
素影探头西顾，听得酣睡声此起彼伏。
“这鼾声，比起大理寺的诸位仁兄也是不遑多让啊。”
邓休言不费吹灰之力潜入了韩府，又从袖中抽出一根铁丝线，轻而易举撬开了第七间雅室的门。
伴随一声“吱呀”，一个蹑云，素衣魅影轻掠而入。
正是这声动静，不远处北厢寮传来了佣人的脚步。
这要命时刻，邓休言急中生智，从袖中滑出一颗小石子，旋腕弹出，石子首首斜上飞击中瓦片，向远处滚弹数下。
“喵！喵唔！”
邓休言躲在雅室门后，扯着嗓子清叫了两下。那佣人提盏闻声，打了个哈欠，又掉转头回了房。
先前路过此间屋时，韩拓并未引众人进去，有人问到室内陈列的毛笔时，韩拓只道这些笔伴随了他多年。
室中陈列了八种不同材质的架子，笔挂、笔架、笔搁、笔山各两样，共搁置三十二支毛笔，即便在昏暗中，也能隐约感觉到每支都制工精良。
“呼！好险！”
邓休言从袖中抖出一个装了些萤虫的纸球灯握在手中，一看就没当过夜贼，蹑手蹑脚上前细细观察，险些碰落肘旁笔山，幸亏年少时经常逃避各路追杀，锻炼出了灵敏反应，笔山坠落前，邓休言伸出食指轻抬稳住了它。
“天呐，这一支笔，可够我吃一千只烤鸭了……”
每支笔都镌刻着不同的鎏金纹路，对应笔山也是相应纹路。
“这支是‘忍冬纹’，这支是‘卷草纹’，这支，唔，是‘缠枝牡丹纹’，这支‘双龙戏珠纹’是准备献上去的？咦……哦，这支是‘摩羯纹’……这支是‘莲花纹’，这支是‘蝴蝶纹’，这支是“鱼”纹，这支是‘吉祥龟鹤纹’……”
奇怪……独独“摩羯纹”所搁笔山，只有半边，刚好从羊头鱼身正中被分开，却不见纹路的右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