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冒头，雨点淅沥。瓦舍柳木气清景明，烟雾朦胧。
灌木杂草丛间，一匹棕马驮着一个戴斗笠的男子缓慢前行，往东麓深处行约两里，山脚隐约出现一间茅草屋，一片菜园。
菜园里有个人。
“这几个野孩子，我才长起来的黄瓜啊！”邓休言一声叹息，转头望向山的另一头。
邓休言平日里总是墨衣束发，两袖垂地，他所有财产，不过三卷画，以及半截身子长、用黑布包裹起来的盒子。再便是屋内满柜的书卷。
镇子连通荒郊，缥缈成了大地上的泼墨，坟盖上枝柳微垂，摇曳得如此明了。
村口杏花正盛，竹笛声从羊群中荡开，水牛卧于池塘翻滚，宛如陶公索求的世外桃源。
望着突然造访的来客，邓休言移开唇边竖笛。
“客卿找谁？”
“星宿剑。”樊振勒住缰绳，低头抚摸马背。
邓休言望了望园地里的青冢，两旁己然草木深深。
“那柄剑恐己覆了青苔。”邓休言摇摇手中陶罐，给来客斟上一壶昨日打来的杏花酿，递过去：“这可是一柄不大吉祥的剑啊……”
樊振虎口摁剑，玄服紧身，接过酒水闻了闻并未喝下，却闻到自己指尖的轻微竹香：“厄自人心，非剑。”
“阁下何故寻星宿？一柄废剑，寻它作甚？”
“《铸剑录》中，星宿只稍逊于太阿、龙泉、玄冥等古剑，比之迟暮枪、垂雪刀、承影剑，恐不遑多让，若星宿剑剑身完整，定能与当世这三柄古剑平分秋色……”
“嗯，有道理。”
“请问阁下是否知道星宿剑的主人邓休言？”
“啊……你问此人作甚？你真不喝这春酿？古寺觅道，名山采茶，杏花问酿，如此雅情，不喝可惜呀。”
“看来你就是了。”
“剑是废剑，剑主是个废人，阁下若想成大事，找个废人帮忙，岂不添堵？”
樊振稍抬帽檐，皱眉：“你怎知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铸剑录》藏于汴京深宫中的密讳阁，阁下缚腰带左侧布料磨损，经常取挂有钥匙环扣一类物件，虎口多茧，鞘口一侧漆色脱落，当长时间以指推剑出鞘所致，剑格不用青铜桃木，用玉行贵，身份非常……”
“有意思。”
“你骑的是一匹官马。宫中人，佩剑，长期挂取钥匙，想必经常出入需要有钥匙开锁门的地方，只能是大理寺，恰巧我有一个朋友在左断刑办差……那朋友想知我去处，我便留给他一句诗。”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邓休言不禁喜笑颜开：“没错，是我最喜欢的小杜了！”
“在下此次前来，正是受叶总司所托来传话，此案只有星宿剑的主人邓休言可破，如果破不了，叶总司……恐怕只有一死。”
连日阴雨连绵，邓休言头发乱蓬蓬的，闻此言，邓休言收敛了嬉笑。
樊振身子微颤：“叶总司是好人，对在下有提拔之恩，平日对兄弟们也十分够义气，半月前，他在架阁库中谋害了断刑少卿……”
邓休言打断道：“若此案不破，何时行刑？”
“本当秋后问斩，由于被害的是朝廷命官，所以报与了提点刑狱司，只因疑点重重，圣上也未作裁决，故叶总司仍囚押狱中。”
“看来我得出去一趟了。”邓休言放下酒坛：“还请阁下暂住，给我两天时间，我要好好洗个澡，打理一番，这一身邋遢，有损朝尊，然后补个觉，才能长途跋涉，当然，我还要一天时间，把菜园打理一下，不然等我回来，没得吃了。”
樊振一脸不可思议道：“好。”
接着邓休言叹了口气：“只是在这些事之前，我还得做一件事。”
樊振不解：“何事？”
“杀你。”
细雨霏霏，樊振座下的马儿一声嘶鸣——察觉到一丝杀意。
这话竟从温文尔雅的一介书生口中蹦出来。
“为何杀我？”
“因为你来此，是要取我性命。”
樊振失笑道：“你自己刚刚不还说，我来此是找你帮忙救叶总司的吗？”
邓休言笑了，他的笑带点狡黠邪气。
“蜀拓《铸剑录》藏在密讳阁，架阁库中的是麻纱拓本，建阳麻沙麻纸，黄色，纸纹黯淡，扉页用的竹纸，你手心残留着轻微竹香，指上有青竹杂屑……”邓休言似想到了什么，苦笑暗忖：毕竟我朝重文轻武己久……文武兼具之徒就更不讨人喜欢啊…………
樊振惊诧不己，但不及他开口，邓休言从短暂失神中回过神：“叶重影之所以被定罪，恐是他掌管此阁钥匙之故。”
不待樊振回应，这位星宿剑主竟自己打住自己：“你是专程来杀我的，我杀了你便是，为何还要和你解释这么多？”
樊振最恨他人轻视，恼羞成怒：“江湖传言你只对各类悬案感兴趣，但总僭越他人命格，故天降谴罚，‘朝廷智首’邓氏贵胄，门中上下百余口人，皆死于星宿剑，独子邓休言断剑弑母。”
“……”
邓休言顿时感觉五脏六腑在沸腾翻滚。
这个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竟被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提及。
恍惚间恍若隔世——只有埋了星宿剑，才能克制自己不要去多想。
上次星宿断剑见血，还是在与叶重影重逢前，天下人都道他邓休言是食母肉的獍兽，一群沽名钓誉之徒试图用他的血换取正义声誉。
可他甚至都记不清惨案当晚的任何细节……那个屠戮邓氏满门的人，真的是自己这头忘恩负义的獍兽吗……
时间过去得太久，当时自己才六岁，混乱的杀戮让他的记忆己经模糊，每想起这些，唯独剩下令自己头疼欲裂的一幕——
火海中的小小少年，手中握着半截星宿剑，另外半截将自己的生母钉在墙柱上，手中的半截，沾满了鲜血。
邓休言笑了。书生的笑靥如西月细雨，柔和细腻，从天空落到这茫茫大地。前几年，星宿神探邓灵芝在江湖上突然消失了。
太多人想杀他，也有太多人，死在了邓灵芝的手上。那些人却唯独不知，邓休言就是邓灵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