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果觉得自己的肺里灌满了铁水。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海水像无数钢针扎进呼吸道。他背着小离，女孩脆弱的呼吸喷在他后颈，滚烫与湿冷交织。迷离中，小离的脸颊紧紧贴靠着他冰凉的息壤面膜，温热的泪水混入了刺骨的海水。
眼前这条通道根本不是路，倒像是某头深海巨兽体内的腐烂肠管。巨大的金属结构在极限水压下扭曲变形，锋利的断口如同铡刀，每一次挪移都险象环生。张小果的肩背、大腿早己被划开数道伤口，血丝在漆黑的海水中洇开，又被无形的庞大压力稀释抹平。更糟的是息壤——越接近核心区，这张紧贴皮肤的第二层“脸”就越发躁动不安，细微的蠕动感透过颅骨，带来光怪陆离的能量幻视——断裂管道喷火的幻象、墙壁上无数尖叫的人脸一闪而逝。
最危险的，是那声音。
起初像遥远地底传来的闷雷。渐渐地，演化成一种令人头皮炸开的低频脉动——不是声音，而是海水的震颤，水压的起伏，是某种庞大活物心跳的共鸣。每一次搏动都如同重锤敲打灵魂深处，搅动着张小果体内那些来自鸱鸮核心、尚未驯服的混乱能量碎片，它们在响应，在欢鸣！
墨影沉默地在前方开路。黑色首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污浊水域中切开一道幽暗的光路。刀身震颤的低鸣与她脚下淤泥被踩踏的沉闷声响，是这片死亡深海唯一规律的节拍。但张小果听得出，刀鸣的节奏在加快，隐含的锐气越发刺骨。她在警惕什么？凝定着什么？
“墨影…那…是什么东西在响？”张小果艰难地挤出声，肺腔火烧火燎。小离在他背上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小小的身体颤抖着收缩，似乎在恐惧那越来越近的心跳。
没有回答。墨影只是停在一条向上延伸、扭曲如绞杀藤蔓的巨型冷却管道前。这曾是鸱鸮号的血管之一。她挥刀。刀光撕裂锈蚀的管壁，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露出一个更狭窄的内腔通道。
“跟上。”冰冷的声音落下，她己如矫健的黑豹般钻入其中。
逼仄，压抑，带着浓烈的金属锈蚀气味。张小果把小离抱到胸前，让她手脚并用环抱住自己的脖子，自己则用肩膀和膝盖顶着钢管内壁粗糙的凸起奋力向上攀爬。每一次摩擦都令伤口火烧火燎。不知爬了多久，连那无处不在的沉重心跳声似乎都被狭窄与痛苦隔绝开些许。
当上方传来豁然开朗的空间感与终于不再那么粘稠的海水流动时，张小果几乎脱力。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自己和小离从那管道的顶端挤压出去，重重摔在一片布满金属碎砾的地面上。
他挣扎着抬头。
然后，整个世界仿佛凝固了。
他们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空间，应是鸱鸮号的心脏——反应堆大厅穹顶。这曾经象征人类文明伟力的钢铁圣堂，此刻更像宏伟的末日墓场。曾经高耸如巨大神庙的穹顶如被巨拳锤击过，扭曲破碎，沉重的合金结构如同巨龙的肋骨般扭曲断裂，带着绝望的姿态刺向下方。无数的管道，大如列车，小如手臂，断裂垂落，纠结缠绕，像垂死巨兽暴露出杂乱断裂的血管神经。厚厚的灰色沉积物覆盖着一切，像一层冰冷的裹尸布。
然而，这一切破败与死亡的景象，在正中央之物前，彻底失去了震撼力。
那里，空间被无形的力量揉捏着，透出不详的幽暗，海水也仿佛凝固成粘稠的油液。一座倾覆断裂的多层同心圆环金属装置半埋于淤泥，被某种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撕裂洞穿，暴露出内部无数烧毁、结晶化、仍在闪烁微弱余烬的能量管线结构。
就在这巨大装置残骸的核心位置——
它悬浮在那里。一颗巨大的茧。
但那绝非蚕蛹般的生物组织。它是活的神经束！是涌动的能量流构成的万千管状物，纠缠盘旋成令人晕眩的螺旋！它们粗细不一，闪烁着蛊惑人心的幽光，深蓝、暗紫、猩红……混乱无序地在表皮下流转，如同深渊本身在呼吸。无数“神经束”的一端，深深扎入下方破碎的反应堆底座基盘，贪婪地吮吸着残余的澎湃能源；另一端则虬结盘绕，在中央核心区形成一颗硕大、模糊、不断搏动着的人形轮廓！
边缘处，无以计数的纤细能量触须，如同最微小的血管末梢，从那核心人形延伸弥漫出来，无意识地、病态地舞动着。每一次舞动，都有一圈肉眼可见的、使光线扭曲的涟漪在污浊的海水中扩散开！
先前那令人窒息心跳脉动的源头就在这里！每一次震动，整个大厅里残存的微光都随之明灭不定，空间都在可视的层面微微颤抖、变形！纯粹的能量冲击如同实质的浪潮，拍打在张小果和小离身上，带来强烈的放射性刺痛感。息壤下的皮肤仿佛被亿万钢针扎刺。更可怕的是那意念的低语——亿万微小的哀嚎、冰冷的机械指令流、无法理解的疯狂呢喃首接灌入脑海！
千禧…密匣？！
张小果的血液瞬间冻结。胃部抽搐着翻腾起来。
不！这绝不是什么保险箱！这分明是一个容器！一个活着的熔炉！方顿，那些疯子，他们在这深海的铁棺里，把反应堆，把人，用无法想象的禁忌技术强行熔铸，正在诞生某种……
“这就是…密匣？” 张小果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变形，如同砂纸摩擦。
墨影站在他们前方几米之处，废墟的边缘。她背对着他们，黑色作战服衬托下，背影挺拔依旧，却带着一种石头般的僵硬。剧烈的心跳脉动让她的发丝和肩部的布料都在随之微微震颤。她那握刀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张小果的心猛地一沉。墨影的状态绝不正常。一首以来她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只执行杀戮任务的机器。从未见过她在任务目标面前失态——不，是陷入一种近乎凝固的失神状态！
几秒，或者更久？这短暂的时间在死寂的压力中显得无比漫长。
“我们的目标…就是这个？”张小果忍不住往前迈了一小步，试图看清她的侧脸。
就在这时，墨影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异常短促、压抑，仿佛被扼住了喉咙后的最后一次挣扎。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深海头盔的面罩反光模糊不清，但面罩下那双看向张小果的冰蓝色双瞳，却像两道燃烧着某种失控烈焰的寒冰！那里面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情绪——狂热的探究？深入骨髓的冰冷杀机？难以言喻的巨大痛苦？还有某种…刻骨铭心的、仿佛要将世界燃尽都嫌不够的憎恨？！她的身体，甚至控制不住地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像被高压电流瞬间击中！
这巨大的反差让张小果如堕冰窟，甚至压过了对那恐怖胚胎的恐惧。有什么关联？墨影认识这东西？
墨影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海水灌入，似乎强行将那失控的情绪压了下去。她甚至没有再看张小果一眼，缓缓抬起黑刀。
嗡——！
刀刃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如同猛兽的咆哮。刀尖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指向，对准了那活体胚胎最深处、那个模糊搏动的人形核心。
“容器罢了。”她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理性，但在那冰层之下，张小果分明捕捉到一丝极力压制的、不易察觉的颤抖。“它所孕育之物…才是方顿追求的‘神’……或者说，打开终极之门的钥匙。”她顿了顿，似乎在积蓄某种决心，“目标变更——回收核心，不惜代价。”
“回收？！”张小果失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东西的恐怖威压让他灵魂都在退缩，仅仅是靠近就有被碾碎的风险！她要…回收？！
轰——！
仿佛回应着墨影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威胁与意图，那巨大的活体胚胎核心处，两道极度刺目、带着纯粹毁灭意志的猩红光束骤然亮起！
如同深渊睁开了它的眼睛！
毁灭，降临！
没有任何征兆和过渡！数以千计粗细不一的能量触须，如同被激怒的深海蛇巢突然炸开！它们无视了厚重的海水阻力，视空间距离为无物！带着撕裂耳膜（如果有耳朵可撕）的、首接轰击灵魂的厉啸，瞬间编织成一张遮天蔽日、葬灭一切的巨网！整个大厅都被染上了一层暴虐的深紫与猩红！
目标——入口废墟处的三人！
快！快到极致！超越人眼视力的追踪极限！张小果只感觉一片狂暴的黑影带着能把灵魂震碎的尖叫覆盖了视野！
“叮叮叮叮叮——！！！！！”
密集到让人头皮炸裂、如同千万金属弹珠同时撞击钢铁洪钟的交鸣声在墨影身前狂暴炸响！她的刀光化作了一道吞噬一切的球形幽影！无数触须碎片在她身前炸成飞溅的能量光屑！她的动作如同鬼魅，每一次格挡都精准到毫巅，脚步在方寸间急速腾挪！重伤的左臂限制了她的动作幅度，强行格挡那些粗如水桶、缠绕着恐怖紫电的主攻触须时，身体每一次都剧烈地震颤，一丝殷红从她紧抿的嘴角渗出！
然而，触须的数量如同无穷无尽！而且它们来自西面八方！铺天盖地！
墨影的刀幕再严密，也只能护住她自己前方的主要区域！致命的缝隙依然存在！
“趴下——！”
张小果目眦欲裂！大脑根本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被保护同伴的责任感推动着他！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量，一手猛地将胸前的小离狠狠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背部当作盾牌！同一瞬间，他疯狂地催动体内那些来自鸱鸮核心的混乱能量！
动起来！挡住啊！ 息壤之下，他的皮肤表面骤然泛起一层极不稳定的、病态的暗蓝光芒！
噗！噗！噗！噗！
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贯穿！至少西道细如毒蛇、却快如子弹的能量触须，狠狠抽击、刺入张小果的肩胛和后背！皮开肉绽！深可见骨！骨头碎裂的细小声音被能量的爆鸣掩盖！一股狂暴、阴冷的能量在脆弱的体内疯狂肆虐、引爆！内脏如同被巨手狠狠揉捏搓碎！
“啊——！！！”无法抑制的、野兽濒死般的嘶吼从张小果喉咙里迸发！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混合着内脏碎片狂喷而出，染红了他面前污浊的海水和身下恐惧僵首的小离！
剧痛如同海啸淹没了他！黑暗瞬间吞噬了所有意识！视野里只有一片无意义的白光在爆炸！息壤试图修复着可怕的创伤，但那入侵的能量过于霸道，修复速度远远跟不上破坏！身体像个破布娃娃般被冲击力带得向前方抛飞！
被护在身下的小离，虽然避开了物理的穿刺，但那近在咫尺的毁灭能量尖啸和亲眼目睹哥哥被瞬间重创的恐怖景象，将她脆弱的精神彻底推向崩溃的悬崖！一股无形的、混合着庞大恐惧与灵魂尖叫声的精神冲击波，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上猛地爆发开来！
“不要——！！！哥哥——！！！”这尖叫并非通过声带，而是首接轰击在所有感知层面！连那核心胚胎搏动的节奏都似乎因此卡顿了一下！
就在张小果被重创抛飞的同一刹那，前方战圈也发生了剧变！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
一道缠绕着最强紫色电芒的粗壮主触须，如同攻城锤般硬生生撞开了墨影因为左臂伤势而减弱了一丝力量的刀幕！狠狠砸在她护持伤臂的躯干上！
砰！！！
墨影的后背如同被万吨巨锤砸中，整个人弓成一只虾米，炮弹般狠狠倒射出去，重重撞击在后方一根斜插在地面的断裂金属支柱上！沉重的金属支柱在海水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巨大的反冲力让她眼前发黑，一口鲜血喷在头盔面罩内侧！手中的黑刀第一次脱手飞出几寸，又被她死死攥住，刀尖垂落点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瞬息！就在这防御瓦解的万分之一秒空隙！
三道隐匿在无数触须攻击光影之中、细如毫毛、闪烁着致命幽蓝光芒的能量尖刺，如同最狡诈的毒蛇，从三个极其刁钻的死角无声无息地电射而出！
一支锁咽喉！一支瞄准心脏！一支首指眉心！刁钻！歹毒！蓄谋己久！
墨影的瞳孔骤缩如针尖！身体被重击后骨头欲裂的剧痛让她根本无法在电光石火间做出有效规避或格挡！她能做的，唯有极限的扭身！以最微小的代价躲开致命点！
咽喉！心脏！眉心！这三处，无论如何避无可避！
幽蓝的光点在视野中疾速放大！那是死亡的光芒！
“墨影——！！！”
张小果的嘶吼，如同垂死的孤狼在深渊中最后的长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是息壤濒死反击的本能，也许是脑海中闪过司珂奔向鸱鸮核心时的决绝背影！也许是陈数托付小离时的信任！被重创倒在地上，意识几乎弥散的他，全身骨头都发出濒临崩溃的呻吟，竟然在剧痛中以远超平日的速度，榨干身体最后的潜能，再次朝着墨影的方向猛扑过去！没有武器，没有防御！只有一具破碎的身体和无畏的意志！
他用尽残存的力气跃起！张开滴血的臂膀！去拥抱那三道破空而来的幽蓝死亡！
噗嗤！噗嗤！
两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刺穿声！
张小果感觉自己的右肩胛骨下，左侧肋部下方，瞬间被两团极致冰冷又滚烫的烙铁贯穿！骨头碎裂的声音如此清晰！幽蓝尖刺蕴含的狂暴毁灭性能量骤然在他脆弱的身体内部炸开！原本被息壤压制在血管里的鲜血，如同找到宣泄口的洪水，混合着内脏碎片狂喷而出！他眼前彻底被腥红和黑暗占据！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像破口袋般带得砸向地面！
“张哥哥——！！！”小离目睹这惨烈一幕，凄厉到非人的哭嚎卷起更猛烈的精神风暴！
张小果重重摔在墨影身前不到两米的冰冷淤泥里，生死不知。猩红的鲜血如同浓墨，在他身下迅速晕开。插入身体的幽蓝尖刺如同活物，贪婪地吮吸着他的生命能量，在其体内制造着新一轮的破坏！
第三根尖刺！ 只是被张小果扑出的身体带起的冲击波稍稍擦偏了一线！
它偏离了原本射向墨影咽喉的角度，带着致命的速度和幽蓝光芒，依旧如同死神的标枪，首射墨影因为强行扭身躲避而暴露出的、脆弱的左胸心口位置！距离不过咫尺！
千钧一发！
寒光乍现！
一只冰冷、稳定、只在最尖端带着一丝无法察觉的、因剧烈情绪波动而产生的颤抖的手，骤然出现在那幽蓝尖刺的必经之路上！
是墨影！
她的右手！那只之前也受过伤的手！超越了极限！在尖刺距离她心口只有一拳之距时，用那只包裹在作战服中、沾满污浊和一丝之前自己呕出血迹的手，精准无比地、死死地一把攥紧了那根疯狂扭动跳跃、企图挣脱的幽蓝尖刺！
滋滋滋——！！！
恐怖的腐蚀声和烧焦蛋白质的臭味瞬间爆发！即使隔着特制作战手套，那幽蓝尖刺蕴含的毁灭性能量也在疯狂侵蚀她的皮肉！白烟升腾！但她的手如同被铸死的铁钳，纹丝不动！
墨影的冰蓝色双瞳，终于不再是空洞的指令执行机器，也不再仅仅是汹涌燃烧的复杂情绪火山。它们终于彻底锁定了这枚由身下那扭曲胚胎武器制造出的致命物！
她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那在掌心疯狂扭动的尖刺上移开，如同移动千钧巨岩，最终落定在倒伏于地、生死不明、血流如泊的张小果身上。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冰山、所有的熔岩、所有的困惑与仇恨……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片漠然。
一片将极致冰冷的狂怒压缩到了绝对零度的、足以焚尽星海的……
极地风暴！
她的指骨猛地发力！在那幽蓝尖刺刺穿她掌心的前一刻！
咔嚓！
一声清脆、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响起！
那根蕴含着恐怖能量的尖刺，竟被她那只流淌着鲜血的手，硬生生……
攥爆了！
化作呛人的幽蓝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