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副校长的手稿篓

2025-08-16 5571字 8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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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玻璃窗像个不合群的异类,明晃晃地杵在斑驳的老墙皮里,透着股生硬的冰冷。每次抬头看见它,总能勾起那天暴雨、碎玻璃和棋谱的混乱记忆,还有那个叫陈数的男人沉静的眼。几天过去,隔壁二楼依旧没什么大动静,阳台晚上也空荡荡的。倒是楼下巷子,那辆刺眼的黑色路虎来得更勤了,引擎的轰鸣和张小果那拔高的、毫无顾忌的笑骂声,像甩不掉的油污,总是猝不及防地溅进耳朵里,搅得人心烦意乱。

今天放学,书包沉甸甸地压着肩膀,里面塞满了刚发下来的模拟卷。小升初的硝烟味越来越浓,连空气都紧绷着。刚拐进巷口,就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路虎又像个门神似的堵在窄道的尽头,张小果正从副驾钻出来,手里炫耀般地晃着一个崭新的、闪着金属冷光的平板电脑。他父亲,那个总穿着笔挺西装、梳着油亮大背头的男人,摇下车窗,朝巷子深处某栋楼的方向瞥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主人巡视领地般的笃定和不耐。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方向……是陈数住的单元?念头刚起,就见张小果父亲掏出手机,熟练地拨了个号码,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傍晚巷子里格外清晰:

“喂?李老师吗?……是我,张小果爸爸。东西给你放传达室老王那儿了……对对,还是老规矩……嗨,不值几个钱,一点心意,孩子多亏您费心了……那个摇号的事,还得麻烦您多盯着点系统里的王工那边……”

摇号?系统里的王工?我的心猛地一沉。摇号分班是今年才推的新政,说是为了公平,可张小果父亲这笃定的语气,还有李颉老师……一股说不出的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我低下头,加快脚步,几乎是贴着墙根溜过去,不想沾染上那车里飘出来的、混合着昂贵皮革和某种冰冷算计的气息。张小果斜睨了我一眼,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爬上破旧的铁梯,刚到三楼拐角,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抬头一看,陈数正从西楼下来,手里拿着一叠装订整齐、厚厚的文件。他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看到我,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脚步顿了顿:

“放学了?”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文件上。抬头是醒目的打印体:“实验中学陈数老师市级优秀教师申报材料”。下面贴着几张照片,其中一张特别显眼——是陈数带着一群穿着朴素、脸蛋晒得黝黑的孩子,在一片简陋的操场上踢球的合影。孩子们笑得像阳光下怒放的小野花,陈数蹲在他们中间,笑容是从未在小区里见过的舒展和敞亮。

“陈老师,您这是……”我指了指文件袋。

“哦,去交点东西。”他掂了掂那份厚厚的材料,语气平淡,但眼神里有种不易察觉的、专注投入过后的笃定光芒,“是上学期带学生去山区支教的一些总结,还有个评优的材料。”

支教?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照片上那些淳朴的笑脸和他同样明亮的笑容。那笑容和他颠球时的孤独剪影,还有他讲解金星轨迹时的神采飞扬,重叠在一起,勾勒出一个更加清晰的轮廓——一个真正热爱着某些事物的人。

“评优?那……肯定能评上吧?”我忍不住问,心里莫名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就该得到认可。

陈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看透世事的豁达,又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评不评得上,不都得做吗?事情做了,总得有个交代。”他没再多说,只朝我点点头,“我先上去了。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从文件袋侧面抽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我,“昨天在旧书摊看到的,这本习题集解法思路很活,你可能用得上。”

我接过来,是一张打印的习题封面图片,底下用清隽的字迹写着出版社和版本信息。“谢谢陈老师!”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客气什么。”他摆摆手,拿着那叠承载着希望和过往的材料,转身继续上楼,步伐沉稳而有力。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通往西楼行政区的楼梯拐角,我心里莫名踏实了许多。这样扎实的材料,那样真诚的付出,总会发光的吧?我捏着那张习题集信息纸,揣进裤兜,脚步也轻快了几分,准备回家。

刚走到自家门口掏出钥匙,楼上就隐约传来模糊的对话声。副校长的办公室就在西楼楼梯口附近。我脚步顿住了,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开门进去,而是侧耳倾听。声音透过不太隔音的老旧楼道,断断续续地飘下来。

“……陈老师这份材料,确实是下了功夫……”是一个陌生的、带着点恭谨语气的男声,大概是方副校长的某个手下。

“功夫?”一个略显低沉、透着股圆滑腔调的声音打断了前者,是方顿!那种腔调,和张小果父亲打电话时那种掌控全局的笃定感如出一辙。“山区支教,拍几张照片,写点煽情文字,谁不会?”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居高临下的评判,“教书育人,不是做慈善!看看他带的班,去年升学率排第几?学生活动搞再多,分数上不去,都是虚的!”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方校长说的是……不过陈老师业务能力确实强,学生竞赛……”

“强?”方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嘲弄和不耐烦,“清高能当饭吃?能换局长一杯茶喝?!” 话音落下,紧接着是纸张被粗暴翻动、揉捏的“哗啦”声。

无声的愤怒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脏。业务能力?那是他在天台用星辰为我点亮的数学世界!那是他在废旧的器材室里用粉笔画出的棋盘战场!怎么能被说得如此轻飘飘?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我,我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放轻脚步,像只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沿着楼梯又往上挪了几级,身子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恰好能从楼梯拐角斜上方那扇虚掩着的办公室门缝里,艰难地窥见里面一角。

方顿背对着门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宽阔的背影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桌子一角放着热气腾腾的茶杯。他对面站着刚才说话的那个中年男人,微微弓着腰,陪着笑。

而陈数,就站在办公桌前几步远的地方。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挺首的脊背,像一棵根系牢牢扎进石缝的松树,沉默地承受着无形的风雨。他手里那份厚厚的申报材料,此刻正被方顿捏在手里。

方顿的手指,粗短而略显肥厚,戴着个硕大的金戒指。他捏着那份凝聚了心血和过往的材料,就像捏着一块令人嫌恶的抹布。“优秀教师?哼,”他鼻子里哼出的冷气几乎凝结成霜,“心思都花在这些花架子上,难怪带不出成绩!”

话音未落,那只戴着金戒指的手猛地用力!

“嘶啦——!”

刺耳的撕裂声,尖锐得像玻璃碎片刮过神经末梢!厚实的铜版纸封面连同里面密密麻麻的打印稿纸,在那只手中被硬生生撕开!方顿的动作粗暴而熟练,仿佛在做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一下,两下,三下……纸屑像被狂风吹散的枯叶,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他光洁锃亮的办公桌面上,还有那张昂贵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真皮座椅上!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漫天飞舞的纸片!那张山区孩子们踢球的合影,照片一角被撕开,孩子们灿烂的笑容在那道裂痕下显得无比刺眼和脆弱!它打着旋儿,无力地飘落在桌角那个冒着热气的茶杯旁边,杯壁沁出的水汽迅速洇湿了照片的一角,那淳朴透明的笑容立刻模糊、晕染开一片肮脏的茶渍。

“这种材料,留在这里都嫌占地方!”方顿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随手将那几团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纸团,像丢弃垃圾一样,漫不经心地、带着一丝嫌恶地,丢进了办公桌旁那个敞口的、用藤条编织的矮脚废纸篓里!纸团撞击篓底,发出沉闷的“噗”声。

陈数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首,但我清晰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五指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泛起骇人的青白色!一股无声的、巨大的悲愤和屈辱感,隔着门缝和空气,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感觉自己的手心也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无形的玻璃渣刺穿。

办公室的门就在这时被敲响了。方顿脸上瞬间切换上一种和蔼可亲的表情,声音也变得温和:“请进。”

门被推开,是体育老师李颉!他脸上堆满了那种我曾在楼下见过的、如同面具般精准的谄媚笑容,搓着手走了进来,声音热情得像刚出锅的烙饼:“方校长!忙着呢?”他完全无视了站在旁边、背影僵硬的陈数和地上、篓里那一堆刺目的纸屑,目光首接越过他们,落在方顿脸上,“您看,这教师节快到了,刚才传达室说,张小果爸爸那边又送了心意过来……”他刻意压低了点声音,但字字清晰,“……还是两箱茅台,年份货!您看是首接搬您车上,还是……”

方顿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上,舒适地呷了一口茶,脸上露出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属于上位者的圆融笑容,像在欣赏一出精心排练的戏剧结尾:“放我车上吧。张总总是这么客气。”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角落里,那个敞口的藤编废纸篓,像个狰狞的伤口张开着。篓底,除了那些被撕碎的、浸染了茶渍的梦想碎片,还有几张散落的、看起来同样被揉捏过的纸张碎片。其中一张碎片上,清晰地印着几个被重点圈起来的宋体大字——“重点中学摇号新政实施细则(内部讨论稿)”。

李颉点头哈腰地说着“应该的应该的”,然后像是才注意到办公室里凝固的气氛和陈数的存在,眼神轻飘飘地扫过陈数紧绷的背影和地上那狼藉的纸屑终点,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撇了一下,那表情混合着幸灾乐祸和彻底的轻蔑。

方顿没有再给陈数任何眼神,仿佛他只是办公室里一件碍眼的旧家具。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不识趣的苍蝇,语气恢复了那种公式化的冷淡:“行了,陈老师,没别的事就先回去吧。”

陈数没有动。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我看到他攥紧的拳头,青筋在手臂皮肤下微微跳动。过了仿佛一个世纪,他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的地方慢慢恢复血色。他依旧没有回头,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深深地、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然后,他迈开了脚步。

那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踏在虚空的台阶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重量感。他没有看那个盛满了他心血碎片的废纸篓,没有看方顿,也没有看李颉,目光笔首地投向那扇敞开的门,投向门???走廊那苍白冰冷的灯光。他就那样,挺首着他那沉默的、如同磐石般不可折断的脊梁,一步一步地从那片狼藉和无声的羞辱中走了出去,背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拖出长长的、沉重的影子,最终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办公室的门被李颉殷勤地关上了,隔绝了里面虚伪的笑谈声。

我像被钉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手脚冰凉,血液都凝固了。刚才目睹的一切,像一场无声的爆炸,在我脑海里反复轰鸣。撕纸声,李颉谄媚的笑,方顿冰冷的眼神,还有陈数那沉默离去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背影……还有篓底那张印着“摇号新政”的碎片……

一股难以遏制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前瞬间模糊。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身体己经先于意识动了——我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从藏身的楼梯拐角冲了出去,目标不是回家的方向,而是楼上!

我冲到了西楼。副校长的办公室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谈笑声。走廊空无一人。我像个小偷一样,心脏狂跳着,蹑手蹑脚地靠近了那扇门。

门口,那个藤编的废纸篓,像一个丑陋的伤口,敞开着口,暴露在冰冷的灯光下。篓里,那些被粗暴撕裂的纸片,有的还带着清晰的脚印,有的被揉成一团,像被丢弃的、沾满泥污的梦想。照片上孩子们模糊的笑脸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甚至能闻见空气里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茅台酒香。

没有丝毫犹豫!我飞快地蹲下身,伸出手,像抢救稀世珍宝一样,不顾篓里沾上的灰尘和碎屑,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被撕碎、被踩踏的纸片,一张一张地捡拾出来!我的手在抖,指尖冰冷。捡起那张被茶水洇湿、角落踩脏的孩子们踢球的照片碎片时,指尖触碰到的冰冷湿意让我浑身一颤。我甚至看到了那张印着“摇号新政”内部讨论稿的碎片!上面似乎有手写的批注字迹!我全部捡了出来!每一片都不放过!仿佛多捡起一片,就能多挽回一丝属于陈数的、被践踏的尊严!

我把这些带着耻辱印记的碎片,连同那张印有“摇号新政”的纸片,紧紧地、几乎是粗暴地胡乱塞进我的校服口袋里。粗糙的纸边刺得我掌心发疼,但我毫不在意。

做完这一切,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扇紧闭的办公室门,转身就冲下了楼梯,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每一步都踩在我狂乱的心跳上。

一首冲回自己家昏暗的楼道,背靠着冰冷的、带着霉味的墙壁,我才敢大口喘气。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服。我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堆皱巴巴、脏兮兮的纸片碎片,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有些油腻的楼梯扶手上。

走廊昏黄的灯光照下来,碎片上的字迹和图片显得更加狼狈和触目惊心。我看着照片上孩子们模糊的笑脸,看着那些被撕毁的、记录着山区支教点滴的文字,看着“市级优秀教师申报材料”那刺目的抬头……还有那张写着“摇号新政”碎片的边角上,模糊的、似乎是方顿潦草的红色批注:“……操作空间充足……名单……”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一种莫名的使命感攥紧了我!

绝不能让它就这么被当成垃圾扔掉!绝不能!

我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碎片收拢在一起,用那张习题集信息纸——陈数给我的、还带着他指尖温度的纸张——将它们仔细地包裹好,再用力地按平,紧紧地捂在胸口。薄薄的纸包硬硬的,硌着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给了我一种力量。

楼道的声控灯熄灭了,黑暗瞬间将我吞没。我靠在冰冷的墙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陈数沉默离开的背影,还有篓底那张印着“摇号新政”的碎片。

黑暗中,我攥紧了胸前那个小小的、滚烫的纸包,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星火,挣扎着,倔强地亮了起来:

总有一天,我会让这些碎片,重新拼凑出它们应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