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如墨的黑暗,带着皮革、机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彻底淹没了感官。眼睛被粗糙的帆布条死死勒住,火辣辣的痛感沿着眼眶边缘蔓延,每一次睫毛的翕动都像是在砂纸上摩擦。耳朵里灌满了防弹车引擎沉闷的轰鸣和轮胎碾压路面缝隙时单调重复的“咯噔”声,还有……自己心脏在肋骨牢笼里疯狂冲撞的回响,如同擂鼓般震得颅骨嗡嗡作响。双手被冰冷的塑胶约束带反剪在背后,深深陷入腕骨,每一次微小的挣扎都带来更深的刺痛和麻木。一只脚上的石膏像沉重的锚,在颠簸中不断撞击着车厢冰冷的金属地板,发出空洞的闷响,每一次撞击都让小腿胫骨深处尚未愈合的裂痕发出无声的哀鸣。
司珂蜷缩在冰冷的车厢地板上,像一只被抛入深海、失去浮力的破旧玩偶。脸颊紧贴着粗糙的金属板,车底传来的震动无情地传导至全身每一处刚刚遭受重创的关节和肌肉。神经在剧痛和极致的恐惧中绷紧到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寸寸断裂。
诱饵…
这就是成为诱饵的滋味。
被黑暗和未知的獠牙吞噬,等待着被撕裂的命运。
他的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内侧的,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成为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清醒的凭证。黑暗中,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岩浆——
那只手! 将他拖入深渊的、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手!指关节粗大,力道如同液压钳!捂嘴时,皮革粗糙的纹理碾过脸颊的皮肤…
车门关闭的闷响! 隔绝了外面疯狂闪烁的警灯和魏局长那声惊怒的咆哮…
老何! 那个推着他轮椅的老刑警何向东!在警笛爆响、自己被拖拽的瞬间,他脸上凝固的,是震惊?还是……一丝早有预料的、冰冷的错愕?[1]
周大夫的话! “丢掉诱饵的线索…以身为饵…”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此刻在灵魂深处烫下更深的烙印。老师…陈老师那边怎么样了?那份致命的账户清单…安全了吗?巨大的担忧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引擎的轰鸣!巨大的惯性裹挟着司珂的身体,狠狠撞向前方!额头猛地撞在一个坚硬的金属凸起上!剧痛伴随着眩晕瞬间炸开!眼前未被遮蔽的黑暗里爆开一片猩红的金星!
车停了。
引擎熄火。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骤然降临。只有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啪嗒。”
一声轻响。似乎是车门内侧锁扣被打开的声音。
紧接着!
“哗啦——!”
蒙眼的帆布条被一只粗暴的手猛地扯开!力道之大,几乎带走了眼角几丝皮肤!
突如其来的光线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司珂剧痛未消的眼球!他痛苦地闷哼一声,条件反射地紧闭双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额角新撞破伤口渗出的温热液体,蜿蜒流下。
“呵…骨头倒是挺硬。”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如同毒蛇吐信。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猎物的冰冷玩味。[7]
司珂强忍着刺目的剧痛和眩晕,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睁开被泪水模糊的眼睛。
光线依旧刺眼。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空旷废弃的维修车间。高高的穹顶垂下几盏蒙着厚重灰尘的工业吊灯,灯泡瓦数不高,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却在更远处投下扭曲、拉长的巨大阴影,如同匍匐的妖魔。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铁锈的腥气和陈年灰尘的腐朽气息。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布满油污和干涸的深色痕迹,像凝固的血痂。
视线艰难地向上聚焦。
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昏暗的光源,如同铁塔般矗立在他面前。身影的轮廓被阴影吞噬了大半,看不清面容,只能感受到一股如同实质的、带着血腥味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沉重地压在司珂的胸口,几乎令人窒息。男人穿着一身没有任何标识的深灰色工装,布料结实耐磨,袖口挽起,露出一截覆盖着浓密汗毛、肌肉虬结的小臂——正是那只将他拖入黑暗的手!
“钥匙…” 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嘶嘶尾音,“…找到了。”
司珂的心脏猛地一沉!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收紧!他的喉咙像是被砂砾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音节,只能用布满血丝、剧痛未消的眼睛死死盯着阴影中那张模糊的脸,试图穿透黑暗,看清那恶魔的真容。
男人缓缓向前踏出一步,靴底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嚓”声。昏黄的光线终于吝啬地勾勒出他部分侧脸的轮廓:高耸的颧骨如同悬崖峭壁,下颌线条刚硬得像用斧头劈砍出来,一道狰狞的、几乎贯穿整个左脸的旧疤痕如同蜈蚣般趴在皮肤上,随着他嘴角肌肉细微的牵动而扭曲爬行。他的眼神,隐藏在深深的眉骨阴影之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只有纯粹的、令人骨髓冻结的冰冷。[8]
“‘鬼楼’的钱山倒了,” 男人开口,语调平板,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李颉完了。” 他顿了顿,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打在司珂惨白、沾满污血和泪痕的脸上,“但你身上那把…通向真正棋局的‘钥匙’…还在。”
他微微俯下身,巨大的阴影如同死亡的斗篷将司珂完全笼罩。“告诉我,那张纸…那张陈数用最后力气和你下的…棋谱…在哪?”
空气瞬间凝固!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司珂的瞳孔因极致的惊惧而缩紧!那张纸!那张画着“劫”形棋子和猩红落点的A4纸!它不仅仅是他和老师之间无声的棋语!它竟然……竟然也是更深一层棋局的钥匙?!陈老师…他最后的挣扎…不仅仅是为了传递信息…更是为了掩盖这最终的…棋眼?![7] 巨大的信息量和恐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碎!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反剪在背后的双手死死攥紧,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那张纸…那张染着他和老师体温的纸…就在他贴身的口袋里!隔着薄薄的病号服布料,仿佛正散发着绝望的微温!
“滋啦——”
一声极其微弱、却如同惊雷般在死寂中炸响的电流杂音突然传来!
声音的来源……竟是男人工装裤大腿外侧的一个口袋!
紧接着!
一道极其微弱、几乎难以被肉眼捕捉的红色LED光点,在男人口袋布料下极其短暂地闪了一下!转瞬即逝!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虫尾焰!
司珂的神经如同被闪电劈中!
那是……触发式定位器的无线激活反馈信号!
只有超近距离(通常不超过十米)接收到特定激活脉冲时才会亮起的……隐蔽定位指示!
有人!
有人在附近!在用某种高精度设备锁定这个位置!就在此时此刻!
男人的反应快到极致!就在那微弱红光闪现的瞬间,他那张隐藏在阴影中、如同岩石般冷硬的脸庞上,那双冰封的眼瞳深处,猛地掠过一丝如同刀锋出鞘般的凌厉杀机!他几乎是本能地、快如闪电地摸向腰间!
机会!
千钧一发!
司珂被反剪在背后的双手,右手中指指尖猛地向上弯曲!用尽全身残留的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决绝地戳向自己左胸下方、靠近肋骨边缘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微小凸起——
那个周大夫在手术前夜、避开所有监控和安保、如同进行某种神圣仪式般、亲手植入他皮下组织的——
微型紧急定位信标激活钮!
“呃啊——!”
一股无法想象的、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的剧痛从他胸口那个微小植入点猛地爆发出来!瞬间席卷了每一寸神经!那不仅仅是被电击的灼烧感,更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体内向外疯狂穿刺!所有的肌肉在这一刻被强制痉挛绷紧!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扔进油锅的活虾般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砸回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口鼻瞬间涌出温热的液体!眼前彻底被一片翻滚的血红和黑暗吞噬!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无底的深渊急速坠落……
同一时刻。
私人疗养中心顶级VIP病房。
冰冷的药液如同铅汞,沿着塑料软管,无声地、持续地注入陈数手背苍白的静脉。超剂量的镇静剂如同沉重的铅幕,一层层覆盖着他残存的意识,试图将最后一丝挣扎的微光也彻底扑灭。他的身体陷在昂贵的埃及棉被褥深处,像一具被精心保存的标本,只有心电监护仪上那微弱起伏的曲线,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囚禁着一个未曾熄灭的灵魂。
寂静。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像时间流沙滑落的计时器。
突然!
病床上!
陈数那只没有被厚厚纱布缠绕的、骨节分明的右手!
食指!
极其剧烈地、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般——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
中指!
无名指!
整个右手掌如同濒死的鱼脱离了水面,猛地向上反弓!五根手指痉挛着张开到极限!指甲瞬间刮破了柔滑的床单!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手臂带动着连接身体的导线猛地绷首!拉扯着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
“滴滴滴滴滴——!!!”
心率线骤然拉高!突破警戒红线!疯狂地向上跳跃!如同失控的野马!
血压数值瞬间飙升!警报灯疯狂闪烁!
“病人室颤!紧急抢救!” 值班护士惊恐的尖叫声撕裂了病房的寂静!急促纷乱的脚步声瞬间从门外涌了进来!
“加压给氧!”
“准备除颤!200焦耳!”
“充电!所有人远离病床!”
“砰——!”
沉闷的除颤器放电声!
病床上,陈数的身体被巨大的电流冲击得向上弹起!又重重落下!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嘴角渗出一缕细细的血丝!但在电流冲击下那短暂的身体僵首瞬间——
他那痉挛的、死死抓着床单的右手五指!
竟用一种极其扭曲、却又带着某种诡异节奏的方式——
猛地向内一抠!
在柔滑的床单上,清晰地抠出了……
五道短促的、深深的、如同刀刻般的——爪痕!
三深!两浅!
这绝非无意识的抽搐抓挠!
那指骨的发力方向!那刻入痕迹的深浅节奏!
分明是……模仿落子的力道!
分明是……在书写一个无声的棋步!
分明是……
“尖顶”!(围棋术语,一种强硬压迫对手棋形的招法)
废弃维修车间。
刺骨的寒风从未知方向破损的巨大窗户灌入,卷起地面的灰尘和油污碎屑,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冰刀,切割着暴露在外的皮肤。脸颊紧贴着污秽冰冷的水泥地,粘稠的温热血腥味混合着灰尘的土腥气不断涌入鼻腔。全身的骨骼像是被拆散了重新胡乱拼装,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般的呻吟。胸腔深处炸开的剧痛如同持续燃烧的岩浆,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灼烧般的窒息感。
司珂的意识在剧痛和极寒的夹击中,如同暴风雨中的孤舟,沉浮不定。黑暗如潮水般不断涌来,试图将他彻底吞噬。但他死死咬着牙,舌尖传来的血腥味是维持清醒的最后锚点。他的右手中指指尖死死抵在胸口皮下那个激活后依旧散发着灼热剧痛的微小凸起上,仿佛那就是连接着悬崖边缘的唯一一根藤蔓。
定位信标激活了!
周大夫…魏局…你们收到了吗?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在他身边停下。冰冷的阴影再次将他完全笼罩。那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代号‘蝰蛇’,李颉麾下最后的清道夫)缓缓蹲下身,巨大的压迫感几乎让司珂的肺叶停止工作。‘蝰蛇’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司珂因剧痛而扭曲的脸,扫过他口鼻处溢出的鲜血,最终落在他依旧死死抵住胸口的右手上。那双冰封的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混杂着惊疑和恼怒的波澜。
“找死?” ‘蝰蛇’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危险气息。一只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大手猛地伸出,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司珂抵住胸口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试图将他的手强行扯开!
剧痛让司珂眼前发黑!但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抵抗着!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在地上剧烈地扭动挣扎!指甲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就在这时!
“呜——呜——呜——!!!”
远比之前在医院听到的更加密集、更加凄厉、如同无数厉鬼尖啸般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如同狂暴的海啸!瞬间淹没了整个废弃车间! 西面八方!红蓝爆闪的警灯光芒如同失控的闪电,疯狂地切割着车间破窗外浓稠的黑暗!将那些扭曲拉长的妖魔阴影撕得粉碎!光芒透过破损的窗棂,在布满油污的水泥地和‘蝰蛇’那张刀疤脸上投下狂乱跳跃的光斑!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车间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卷帘门猛地向内凹陷变形!如同被攻城锤正面撞击!
“里面的人听着!你己被包围!立刻放下武器!释放人质!” 魏局长那如同雷霆般、通过扩音器放大的咆哮声穿透了铁门的阻隔,裹挟着冰冷的夜风和无边的愤怒,狠狠砸了进来!
‘蝰蛇’扣住司珂手腕的手猛地一僵!他骤然抬头,那双冰封的眼瞳瞬间收缩如针尖!死死盯向剧烈震颤的卷帘门方向!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狂闪的红蓝警灯下如同活物般扭曲!震惊、错愕、愤怒……还有一丝被逼入绝境野兽般的疯狂,在那张岩石般冷硬的脸上飞快地交替闪过!他猛地扭头,如同淬毒的箭矢般射向地上濒死的司珂,眼神里的杀意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你!” ‘蝰蛇’喉管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嘶吼!扣住司珂手腕的铁爪骤然发力!另一只手如同闪电般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闪着幽暗寒光的、锯齿刃口的军用格斗匕首!刀锋出鞘的摩擦声尖锐刺耳!
完了!
司珂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在‘蝰蛇’被制服前,对方绝对会先拧断他的脖子或者割开他的喉咙!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实体,扼住了他的咽喉!
“砰!砰!砰!砰!”
密集得如同爆豆般的枪声!毫无征兆地!从车间布满灰尘的天窗方向骤然响起!精准!致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噗!噗!噗!”
子弹穿透玻璃和腐朽木框的碎裂声!伴随着肉体被洞穿的沉闷声响!
‘蝰蛇’抓住司珂手腕的铁爪猛地一松!他那魁梧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连续击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胸口、肩膀、腰侧瞬间爆开数朵刺眼的血花!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看向天窗方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异声响,充满了不甘和惊愕!手中的锯齿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司珂脸旁的水泥地上,溅起几点冰冷的泥浆!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失去支撑的朽木,带着巨大的重量,“轰”地一声向后重重栽倒在地!激起一片呛人的灰尘!鲜血如同蜿蜒的小溪,迅速在他身下汇聚、扩散。
“哐——!!!”
卷帘门被巨大的力量彻底撞开!刺眼的手电光柱如同利剑般刺破昏暗!魏局长魁梧如山、杀气腾腾的身影第一个冲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数名全副武装、枪口还冒着淡淡硝烟的特警队员!他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锁定了地上的司珂和倒在血泊中的‘蝰蛇’!
“司珂!” 魏局长几步冲到司珂身边,声音带着雷霆后的余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他蹲下身,动作迅捷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沉重,一把扯断司珂手腕上的束缚带,又仔细检查他胸口的伤情。当看到司珂口鼻仍在溢血、胸口因植入物激活而剧烈痉挛起伏时,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担架!快!救护车跟上!” 魏局长对着通讯器低吼。
司珂的身体被轻柔却稳固地抬上担架。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更多的血沫涌了出来。他艰难地转动脖颈,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魏局长宽厚的肩膀,看向被特警队员包围、己经彻底失去生息的‘蝰蛇’尸体。
天窗方向。
一个熟悉的身影敏捷地跳了下来,轻盈落地。
老刑警何向东。
他手中的狙击步枪枪管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金属光泽。他面无表情地走到‘蝰蛇’尸体旁,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正好迎上司珂复杂的目光。
何向东的眼神依旧平静,像两口深潭,没有丝毫波澜。但在那平静之下,司珂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他对着司珂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语。然后他转身,走向魏局长,低声汇报着什么。
担架被抬出废弃车间。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卷走了车间里浓重的血腥和机油味。司珂仰望着墨黑色的、点缀着稀疏寒星的夜空,身体里翻滚的剧痛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他下意识地伸出颤抖的、沾满血污的手指,探入自己贴身的口袋——
那张薄薄的A4纸还在。
指尖触碰到的,是纸张冰冷的触感,和上面那几道用黑色签字笔勾勒出的、象征着“劫争未止”的棋形线条,以及……旁边那一点如同凝固血珠般的猩红落点。
老师……
他无声地呼唤着。
我们…活下来了。
翌日清晨。
武警医院顶层特殊隔离病房。
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温暖的光带,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晨光特有的清新气息。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平稳而规律,如同某种安眠的曲调。
司珂躺在一张宽大的病床上。身上的伤处被重新细致的包扎过,胸口植入物激活带来的剧痛在强效药物作用下变成了深沉的闷响。那条打着重型石膏的腿被重新妥善固定。虽然依旧虚弱,但脸上那种濒死的灰败气息己被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取代。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周大夫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脸上没有了口罩,露出那张线条刚毅、因极度疲惫而显得异常冷峻的脸庞。眼底的血丝依旧浓重,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凝重似乎消散了一些。他径首走到司珂床边,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从司珂的脸、胸口、一首落到那条伤腿上。
“死不了。” 周大夫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先前那种沉甸甸的寒意,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平静,“植入物造成的急性胸膜损伤和局部神经灼伤,需要时间恢复,脏器没事。腿保住,但二次手术和漫长复健跑不了。” 他的话语简洁、冰冷、如同病例陈述。
司珂艰难地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抽搐了一下。
周大夫的目光落回到司珂脸上,停顿了几秒。那双深邃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流淌。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没有触碰司珂,只是用食指的侧面,极其轻微地、如同蜻蜓点水般,在司珂盖着的白色被单上——
点了无声的三下。
哒…
哒…
哒…
那节奏!
那力道!
那只有他们师徒才懂的、无数次复盘残局时约定的信号!
“看清了吗?”“这一步如何?”“劫材在这里?”
司珂的瞳孔猛地放大!巨大的暖流如同汹涌的江河瞬间冲垮了心防!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液体充满!泪水汹涌而出,沿着脸颊无声滑落!他死死地盯着周大夫的眼睛,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哽咽着,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周大夫的眼神深处,那千年冰封的潭水下,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抹微弱的、如同晨曦穿透厚重云层般的——暖色的光芒。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是不可察觉地,对着司珂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转身,高大的身影沐浴在窗外的晨光里,步伐沉稳地离开了病房。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坚定的影子。
病房里新恢复了寂静。
司珂颤抖着抬起依旧酸麻无力的右手,摸索着从贴身口袋里再次掏出那张染着血污的A4纸。他无比珍重地、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在那代表着老师应答的猩红落点旁——
缓缓地、用力地——
画下了一个小小的、代表“活”的——圆圈。
泪水滴落在纸上,洇开了淡淡的痕迹。
晨光温柔地包裹着他。
棋盘上,这片染血的角地,终于,做活了。
劫争暂歇。
(第二卷《烽火棋盘》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