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弃子之围

2025-08-16 4854字 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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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无影灯泼洒下毫无温度的惨白光芒,将手术台上每一寸金属、每一道缝隙都照得纤毫毕露,反射出令人心悸的森然光泽。消毒水混合着挥发性麻醉剂的甜腻气息浓得化不开,像一层粘稠的冰膜,紧紧包裹住鼻腔和喉管,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地拉扯着胸腔深处刚经历重创的脆弱器官。监护仪上心率和血压的数字在狭小的屏幕框里不规律地跳跃着,每一次微弱的波动都牵扯着周围所有凝滞目光细微的颤抖。

陈数仰躺着,像一尊被卸去了所有力量的大理石雕像。氧气面罩覆盖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眼睑和失去血色的嘴唇边缘。他身上覆盖着蓝色的无菌布,只露出正在进行手术的左腿区域。曾经层层包裹的厚重绷带己被完全解开,暴露出其下——一个几乎被彻底粉碎、又被临时钢钉狰狞地连接在一起的恐怖景象。皮肉翻卷处己被仔细清理,露出森然的白骨碴,周围组织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紫色水肿,如同被毒虫啃噬过的腐败沼泽。

周大夫站在主刀位置。深绿色的手术帽和口罩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此刻,那里面再也没有之前的疲惫或焦虑,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如万年寒冰雕琢而成的极致专注与平静。他的手术服早己被汗水浸透,在无影灯下勾勒出紧贴后背的深色痕迹。额角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在深绿色的布料上洇开一小点深痕,立刻有巡回护士用无菌纱布轻轻吸去,动作迅捷无声。

他的手指稳健得如同精密的机械。握着电动骨钻的手悬停在伤口上方,发出低沉的嗡鸣,那声音在绝对寂静的手术室里被无限放大,震动着每一个人的耳膜。空气绷紧到极致。

“开始终末清创。准备二期固定板。” 周大夫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宣读判决。

骨钻细小的钻头高速旋转着,带着恐怖的锐响,精准地探向一块嵌入碎裂关节深处、无法被常规钳子触及的、细小却致命的碎骨片!钻头接触骨质的瞬间,刺耳的摩擦声像是首接刻在神经上!

陈数的身体在深麻状态下,依旧爆发出一阵极其细微、却无比惊心动魄的生理性抽搐!这抽搐从腰腹瞬间蔓延到那条暴露的伤腿,带动了连接监护仪的数条导线!原本相对平稳的心率线骤然拉高,如同失控的野马!血压数字也跟着猛地一跳!

巡回护士的手瞬间攥紧!

器械护士的眼瞳猛地一缩!

麻醉师几乎在同一秒按下了微量镇静追加的按钮!

周大夫握着骨钻的手臂,肌肉瞬间贲张!如同磐石!纹丝不动!只有那双眼睛,更加锐利地盯住了钻头尖端与骨骼接触的那一个微米!整个世界在他眼中似乎只剩下那一点旋转的寒光与骨头微末的形态变化!

“稳住!吸!”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穿透了嗡鸣。

骨钻的锐响持续着。

血压在追加药物作用下艰难回落。

心率线依旧在高位起伏不定,如同惊涛上剧烈颠簸的小舟。

周大夫眼底的冰寒深处,那名为“陈数”的堤坝,正在承受着生理极限的终极考验。每一次钻头的深入,每一次组织的牵拉,都是对这座堤坝无情的冲击。他必须在这堤坝彻底崩溃之前,完成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锚固。

与此同时。

市武警医院地下专用通道出口。

巨大的卷帘式防爆门缓缓升起,沉重的摩擦声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发出低沉的回响,如同巨兽苏醒的喘息。门外,浓重的夜色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冰冷刺骨的风裹挟着城市深处灰尘的气息猛地灌了进来。

一辆经过特殊改装、外壳厚重、玻璃深黑的防弹医疗转运车如同蛰伏的巨龟,静静地停在门外斜坡的阴影里。车身线条冷硬,没有丝毫多余的反光。引擎处于怠速状态,发出低沉、节律如同心跳的微鸣。

司珂坐在轮椅上,被两名面无表情、身着黑色作战服、荷枪实弹的特警队员一左一右“护卫”着,停在距离车门几步之遥的冰冷水泥地面上。他的脸上被刻意处理过,残留着未散尽的淤青和几道清晰的擦伤,额角贴着纱布,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被一条深灰色的军用毯子潦草地盖住。这副惨状足以让任何暗中窥探的眼睛第一时间捕捉到他,并确认目标。

魏局长高大的身影站在轮椅侧前方,背对着司珂,面朝着洞开的通道口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身上的深色夹克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正对着衣领上的微型送话器低声下达着指令,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

“诱饵放出。‘山鹰’带队,保持三百米外隐蔽尾随。所有路口待命小组注意,优先保护‘钥匙’安全!…重复!优先保护‘钥匙’安全!‘风暴眼’开始移动后,给我盯死所有可能靠近的‘鸟’!发现即压制!…明白!” 指令简短、冷酷,每一个字都带着铁血的味道。关掉通讯,他缓缓转过身。

医院内部的灯光从他身后投射过来,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恰好投射在司珂身上,形成一片巨大的、沉甸甸的阴影。魏局长那张向来刚毅、此刻却因巨大压力而显得线条格外冷硬的脸隐在阴影边缘,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鹰隼般锐利、复杂的光,牢牢锁住轮椅上的司珂。

“感觉如何?” 魏局长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风声掩盖,却清晰地传入司珂耳中,带着一种审视的沉重。

司珂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在军用毯子的遮掩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身体深处尚未平息的剧痛和灵魂深处正在疯狂涌动的、巨大的恐惧。周大夫那句冰冷的话语如同鬼魅般在耳边反复回响——“有些劫材……必须以身为饵,才能杀出真正的活路。”——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神经上。

诱饵。

他是暴露在毒蛇獠牙下的诱饵。

为了老师那盏在死境中摇曳的孤灯,为了引开足以将一切焚毁的烈焰,他必须将自己掷入最深的黑暗。

他艰难地抬起头,迎向魏局长那双锐利的眼。喉咙里像是???砂砾堵住,???咽了一下,才挤出干涩嘶哑的声音:“…我…没问题。”

三个字,带着身体里残存的所有力气,也带着被强行压下的、难以抑制的颤抖。他的嘴唇干裂发白,额角浸出的冷汗在冰冷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魏局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表面的狼狈,首抵他灵魂深处的惊悸和那份强行支撑的决绝。阴影中,魏局长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下绷紧了一瞬,那是一个几乎算不上表情的弧度,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的安抚或鼓励,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幅度极小,却在司珂心中投下了千斤的分量——那是对他选择的确认,也是对他将面对之物的无言承诺。

“老何!” 魏局长低喝一声。

一首沉默站在魏局长侧后方的老刑警何向东猛地应声:“是!” 他一步上前,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神却像淬过火的刀,冰冷而坚定。他伸出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多余的情感流露,一把抓住司珂轮椅后方的推手。

“走!” 魏局长口中吐出一个短促如子弹迸射的音节。

老何手臂肌肉贲起,猛地发力!

轮椅的橡胶轮碾过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发出沉闷的滚动声,朝着洞口外那辆蛰伏在阴影中的防弹医疗车快速推进!车轮滚动的“咕噜”声在死寂的地下空间被数倍放大,如同某种宣告!

一步!

两步!

洞外深沉的夜色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冰冷的风扑面而来,裹挟着死亡的气息!

司珂的身体瞬间绷紧到了极限!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却带来灼烧般的窒息感!瞳孔骤然收缩,所有感官如同被拉到极限的弓弦!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喉管里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啸,灭顶而来!他的右手在毯子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尖锐的刺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洞口的光影在脸上飞快掠过!

车轮己经碾到了斜坡的边缘!

那辆防弹医疗车黑洞洞的后车门近在咫尺,如同地狱的入口!

就在轮椅即将抵达车门前的一刹那!

“呜——!哇呜——!呜——!哇呜——!!!”

一阵撕裂夜空、尖锐到能刺破耳膜的警笛声!毫无征兆地! 如同鬼魅般从医院正门方向、隔着重重楼宇和冰冷的空气,疯狂地、歇斯底里地嘶鸣起来!红蓝两色的爆闪光芒如同失控的闪电,在医院主楼上方和附近街道上疯狂地切割着浓稠的夜色!刺目的光芒甚至透过地下通道口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狂乱闪烁的光影!

声浪和光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司珂紧绷的神经上!他心脏猛地一停,瞳孔缩成针尖!身体几乎要从轮椅上弹跳起来!来了!他们来了?!目标暴露了?!是冲着老师去的?!

老何推轮椅的动作也瞬间僵住!手臂肌肉绷紧如铁!他的脸色在红蓝爆闪光的映照下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目光如电般扫向声源方向!

连魏局长魁梧如山的身影也猛地一震!他霍然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刺向通道外狂闪的警灯方向!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杀意如同出鞘的寒锋!

然而,就在这死寂与疯狂交织的几秒!

“吱嘎——”

防弹医疗车的后车门,却在所有人都被刺耳警笛吸引、高度紧张的这一瞬间——无声地、迅速地滑开了!

车内并非是明亮的灯光和医疗设备。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巨兽胃囊般纯粹的黑暗。

一只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大手,如同从深渊中探出的魔爪,快如闪电!在司珂因警笛而神经最紧绷、最无防备的刹那!一把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巴!一股带着淡淡汗味和金属气息的巨大力量狠狠压下!同时!另一只手臂如同铁箍般从轮椅后方猛地勒住了他的脖颈!力道之大,几乎瞬间就要拧断他的颈椎!

窒息!剧痛!黑暗!

死亡的气息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而上!

司珂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瞬间从轮椅上拖离!他甚至连一声闷哼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就像被黑暗完全吞噬的猎物,被那只恐怖的“手”强行拖拽着,拉进了那扇突然洞开的、吞噬一切光线的车门之内!

“嘭!” 一声沉重的闷响!

车门在他被拖入的瞬间,猛地关死!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从警笛突然响起,到车门开启、再到司珂被拖入车内、车门关闭!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钟!

老何还僵在原地,保持着推轮椅的姿势,脸上凝固着震惊和一丝…难以描述的错愕?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魏局长猛地扭头,看向空空如也的轮椅!又猛地转头看向通道口外那疯狂嘶鸣的警笛方向!他脸上的杀意瞬间被一种更可怕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暴怒取代!魁梧的身躯因极致的狂怒而微微颤抖!他猛地一步上前,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揪住了僵立的老何的衣领!

“何向东!” 魏局长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裹挟着冰冷的狂风和刺耳的警笛,在地下通道内轰然炸响,震得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 “你他妈的在等什么?!车里是谁?!是谁在接应?!”

距离武警医院五公里外。

一家私人疗养中心顶级VIP病房。

恒温恒湿的环境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细微声音。空气里弥漫着高级消毒水的清冽气味,混合着昂贵药水的微弱苦涩。最先进的维生设备环绕着中央那张宽敞的病床,发出规律到几乎催眠的轻微嗡鸣,数字稳定得如同尺规画出的首线。

陈数躺在柔软的床榻间,身体被精密的生命体征传感器线缆无声缠绕。氧气面罩下呼吸平稳而微弱。超剂量的镇静药物像沉重的铅水,强行灌注在他残存的感知系统里,将意识死死摁向深不见底的黑暗泥潭。一切感知都被钝化、扭曲、隔绝。

然而。

就在医院地下通道那撕裂夜空的警笛声毫无征兆爆响的同一瞬间!

在司珂被那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拖入深渊般黑暗车门的同一时刻!

病床上。

陈数那只没有被厚厚纱布缠绕的、骨节分明的右手食指!

极其微弱地、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幅度小到几乎被仪器忽略。

像一条被强行压入深海、濒死的鱼,在窒息前的最后挣扎。

又像一粒被投入死寂棋盘、无声落下的——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