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台函数课

2025-08-16 5944字 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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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窗换了新的,光洁得能照出人影,像个冷漠的怪物杵在原本破旧的老墙里,突兀得扎眼。隔壁二楼那个叫陈数的男人,动作倒是快得惊人。工人乒乒乓乓的时候,我把自己关在屋里,耳朵里塞着棉球,任凭那刺耳的噪音钻进来,心里却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赔了窗户,修了棋谱,两清了。可他最后那句话,像颗小石子,在我平静的心湖里砸出一圈涟漪——“它比窗户重要多了。”

真的两清了吗?

这几天,我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晃过他那双眼睛。在雨水的狼狈里透着懊恼,在帮我烘干棋谱时满是专注,在说那句话时,又沉静得像深潭。还有他行李箱里露出的旧足球,那半截蒙尘的“MVP”奖杯底座,那个精致的木质围棋罐……零碎的影像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人,却像磁石一样吸着我的好奇心。

我家这栋老楼的天台,是附近最高的地方,也是我最隐秘的王国。废弃的太阳能热水器骨架锈迹斑斑,像巨大的恐龙化石匍匐着,几根晾衣绳在风里荡着秋千,角落里堆着些不知谁家丢弃的破沙发骨架和旧瓦片。但这里视野开阔,空气里少了楼下拥挤住户的油烟味和人声,最重要的是——头顶那片毫无遮拦的天空。白天看流云,夜晚观星象,这是我逃离逼仄现实的一个出口。更重要的是,这里离隔壁单元的二楼阳台,只有一道矮矮的、半人高的砖墙之隔。

今天放学回来得早,书包往屋里一甩,我几乎是习惯性地就顺着吱呀作响的铁梯爬上了天台。初夏傍晚的风带着点燥热,撩起汗湿的额发。我习惯性地摸出藏在破沙发底下铁皮盒里的宝贝——一本卷了边的高中数学课本《微积分初步》,还有一本印着复杂星图的便宜天文科普册子。数学课本是上学期在旧书摊淘来的,里面的符号公式对我来说如同天书,可偏偏有种奇异的魔力吸引着我。至于星星……父亲以前常说,棋盘上的星位,对应的是苍穹中的星辰,是亘古不变的坐标。那时听着觉得玄妙,现在却成了思念唯一的寄托。

我靠着锈蚀的热水器支架坐下,摊开课本,翻到夹着草稿纸的那一页。上面是我昨晚啃到一半的题目,关于求一个复杂曲线的切线斜率。那些dy/dx的符号,还有极限lim的式子,像一团纠缠不清的藤蔓,把我死死困住。我咬着铅笔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草稿纸上涂满了毫无头绪的演算和被我烦躁画下的叉叉和圆圈,如同散乱不成型的棋局。

“导数的几何意义是切线的斜率……”我小声念着书上的定义,手指无意识地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划拉着,试图模拟那条想象中的曲线。可这抽象的概念,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影影绰绰,怎么也抓不住实体。

“坐标系是理解函数图像的战场,而导数,就是那个战场的即时指挥官,告诉你那一点上的‘势’是涨是跌,是急是缓。”

一个温和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隔壁阳台飘了上来,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在耳边响起!

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猛地一弹,手里的铅笔“啪嗒”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我慌乱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隔壁二楼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倚着阳台的栏杆,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瓷杯。他竟然就站在那里,离我不过几步之遥!矮矮的砖墙根本挡不住他的视线。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微长的黑发被晚风吹拂着,表情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嘲弄,只有一种……了然?他什么时候上来的?他看了多久?

巨大的窘迫感瞬间淹没了我,脸颊像被火燎过一样发烫。偷看高中课本还被抓个正着!这感觉比打碎玻璃那天被他撞见还要难堪一百倍。我手忙脚乱地想合上书藏起来,动作太大,反而把旁边的天文册子碰掉了,书页哗啦啦翻动着摊开在地。

“我……我就是随便翻翻……”我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眼神躲闪,不敢看他。

陈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没有半点轻视。他抿了一口杯子里的东西,大概是茶,然后抬手指了指头顶己经开始微微泛蓝的天空。“你看那颗,”他的声音很平稳,仿佛刚才只是在谈论天气,“东边,刚亮起来的那颗,很亮。”

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暮色西合的天幕上,确实有一颗星挣脱了夕阳的余晖,率先闪烁着清冷的光芒。

“它叫金星,也叫启明星。”陈数的声音在晚风里显得格外清晰,“古人观测它,发现它的运行轨迹非常独特,有时在日落后的西方闪耀,成为‘长庚’,有时又在日出前的东方出现,化作‘启明’。它的位置变化,看似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牵引,落在那颗孤独而明亮的星辰上。

“但如果,”他顿了顿,目光从天际收回,落在我摊开在地上的微积分课本和草稿纸上,语气变得像在讲一个有趣的故事,“如果我们能建立一个以太阳为中心的坐标系,把金星和地球的位置、运动速度都用函数表达出来。金星的位置变化,就不再是谜团,而是轨道函数在时间轴上的生动投影。它的‘长庚’与‘启明’,不过是函数值在特定定义域内的自然显现。那些看似不规则的点,用导数语言来描述,每一刹那的速度和方向,都清晰可辨。”

坐标系……函数……轨迹……投影……定义域……

这些冰冷的数学词汇,经由他的口,突然被金星那真实而古老的光芒赋予了生命!我脑海中那层厚厚的毛玻璃,“哗啦”一声,仿佛被那颗星辰的光芒击碎了!那条抽象的、“纠缠不清的藤蔓”般的曲线,瞬间在我眼前活了过来,它在三维的空间里延伸,金星就是沿着这条函数轨迹运行的闪亮质点!而导数……就是那颗星在特定点上瞬间的动态!

所有的困惑,那些干巴巴的定义,在这一刻被点亮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激动电流般窜过我的脊椎。

“那……那这条切线斜率,”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指着课本上那道折磨了我半天的题,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是不是就像金星在某个精确时刻的运行方向?导数值就是那一刻的速度大小?”

“精辟!”陈数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棋手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好手,满是赞许和惊喜。他放下茶杯,双手撑着阳台栏杆,身体微微前倾,隔着那道矮墙,我们的距离仿佛拉得更近了些。“就像在棋盘上,落子的位置决定了局部‘势’的走向。导数,就是数学棋盘上,对那一点‘势’的最精确判断!”

数学棋盘!这西个字像钥匙,猛地捅开了我思维的闸门。那些复杂的符号公式,瞬间在我脑中转化成了熟悉的黑白纹枰!

一股冲动涌上来,驱使我忘掉了刚才的窘迫。我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天文册子,翻到画着简单太阳系示意图的那一页,又迅速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用手指用力抹开一小片干净的区域。指尖被粗糙的水泥地磨得有点疼,但我毫不在意。我抓起丢在地上的半截粉笔(那本是用来在热水器铁架子上画星图的),就着那片抹出来的灰白地面,飞快地画了起来。

不是函数曲线,也不是行星轨道。

我画的是一张棋盘!纵横十九道,交叉三百六十一个点。线条有些歪斜,但格局清晰。我在天元附近,用粉笔画了几个粗重的黑叉,又在边角几个位置画了圆圈代表白子。

“你看!”我抬起头,眼睛因为找到了绝妙的比喻而闪闪发光,急不可耐地指着地面上的“棋局”,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就像这道题里被困住的曲线!这些黑棋,”我指着那几个叉叉,“就像围追堵截的势力,把白棋的大龙死死困在中央这个狭小的区域里!感觉就像死局,对不对?”

陈数没有回答,但他专注地看着地面,眼神锐利得像在审视真正的棋谱,脸上之前的温和笑意收敛了,只剩下纯粹的思索。

我不等他反应,手指猛地戳向天元附近的一个看似被黑棋完全封死的白点圆圈,粉笔灰簌簌落下。“但是!这里!”我的声音带着一种破局的兴奋,“如果白棋在这里断!引发黑棋的应手……”

我用粉笔在旁边快速画了几个代表后续应对的叉叉和圆圈,动作有些潦草但充满力量。“然后在这里扑!制造劫争!再回提!形成循环!一次!两次!三次!”我的手指在棋盘地面上快速跳跃着,每一次落点都伴随着一个短促有力的音节。粉笔灰在夕阳的光柱里上下翻飞,模糊了粗糙的线条,却清晰地勾勒出我脑中那惊心动魄的突围路径。

“三次循环之后!”我猛地抬起头,看向陈数,眼神灼灼,仿佛真的看到了黑棋铜墙铁壁被生生撕开一道缺口,“原本被围死的大龙,就能借着这一连串的‘劫材’,硬生生从这看似无解的‘函数囚笼’里杀出一条活路!就像金星,看似被困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但它遵循着轨道函数的‘棋理’,终究会冲破夜幕,成为照亮东方的启明星!这不是死局,循环三次就能突围!”

我一口气说完,胸膛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晚风卷起地上的粉笔灰屑,打着旋儿飘散开。天台上安静极了,只有风声和我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越过隔壁单元的屋顶,斜斜地照在我画在地面上的简陋棋盘上,也照亮了陈数脸上凝固的神情。

他沉默着。不是刚才那种温和的聆听,而是一种被什么东西击中的、纯粹的震撼。他看着我,又低头看着地面上那用粉笔粗粝勾勒出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三劫循环”绝地图,目光在那代表三次循环的潦草标记上反复逡巡。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缓缓抬起头。夕阳的金光落进他眼底,不再是之前那种沉静或欣赏的光芒,而是一种灼热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惊叹和激赏,亮得惊人!

“好一个‘三劫循环’!”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好一个‘函数囚笼’!司珂,”他叫了我的名字,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你解开的,何止是一道题?”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指向棋盘,而是越过那道分隔两个阳台的矮矮砖墙,伸向天空。夕阳的光线穿过他修长的手指缝隙,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中考之后,”他看着我的眼睛,那目光仿佛穿越了此刻的暮色,看到了某个确定的未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邀约,“来做我的学生!”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那只伸向天空的手猛地攥紧,又在下一秒被骤然放开,狂跳得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血液“嗡”的一声冲上头顶。夕阳的光晕在他身后扩散开来,将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

不是疑问,是陈述。

是做我的学生!

晚风更大了些,吹得我额前的碎发胡乱飞舞,也吹动着陈数阳台晾着的几件衬衫,衣角翻飞,像几面无声的旗帜。天台上散落的旧报纸被风卷起,打着旋儿飘向更高的夜空。脚下,那张粉笔画的“棋盘”在风中逐渐模糊,线条消融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如同一个完成了使命的沙盘。但那些划痕,那些代表突围路径的、充满力量的印记,却仿佛深深地刻进了这粗糙的地面,也刻进了我的骨头里。

我仰着头,看着那个沐浴在最后金光里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如同启明星般的光芒。喉咙有些发干,胸口翻涌着一种滚烫的、从未有过的情绪。那不仅仅是被理解的激动,更像是……在黑夜里孤独跋涉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到了前方同样执着举着火把的人。

我重重地、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言语,只有这一个动作,承载了少年人所有的郑重承诺和汹涌澎湃的期待。风掠过耳畔,带着夏夜特有的温热和草木气息,将我们之间那短暂的沉默填满。他笑了,那笑容比夕阳更灿烂,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畅快和伯乐得遇千里马的欣慰。

就在这时——

“嘀嘀——!”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霸道十足的汽车喇叭声,粗暴地撕裂了天台上这短暂而珍贵的静谧。紧接着是轮胎粗暴碾压过坑洼路面的噪音,还有隐约传来的、属于张小果那特有的、带着点得意洋洋的嬉笑声。

这噪音像一盆冷水,瞬间让我从那个被星光和棋局照亮的云端跌回了现实。我脸上的激动和光亮迅速褪去,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看向楼下巷口。一辆崭新的、黑得发亮的豪华路虎揽胜,正嚣张地停在巷子狭窄的入口处,车灯刺眼地亮着,张小果那颗熟悉的、顶着时髦发型的脑袋正从半开的车窗里探出来,对着路边几个躲闪不及的小孩怪叫。

陈数显然也听到了这喧嚣,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掠过楼下那辆扎眼的豪车,又落回我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眼中那份光芒沉淀下来,多了一层更深沉的东西,像是对现实的无声确认。

楼下的喧嚣还在继续,张小果的父亲似乎也在车上,用不耐烦的声调催促着堵在车前的小贩赶紧挪开。这熟悉而令人窒息的噪音,像一张油腻的网,瞬间裹住了刚才那纯粹而炽热的氛围。

陈数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过身,走进了身后的屋子。阳台的门没有关严,风吹动着门帘,我可以隐约看到他房间里的情景。他走到那个敞开的行李箱旁,弯腰,从里面拿出了那个半瘪的旧足球。然后,他走到阳台角落,那里有一小块相对平整的水泥地。夕阳的余晖正好落在那小块地上。

他脱掉了脚上的拖鞋,赤着脚踩在还带着白天余温的水泥地上。然后,他开始用脚尖、脚背、脚内侧轻轻地、有节奏地颠着那个旧足球。橘红色的球体在他双脚之间轻盈地跳跃、旋转,粘着他的脚面,仿佛有了生命。一下,两下,三下 …… 动作并不花哨,甚至有些生涩,仿佛在唤醒沉睡多年的肌肉记忆。但那专注的神情,那与足球之间流畅而和谐的律动感,与他平时温和的样子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内敛的力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孤独与坚持。夕阳把他颠球的侧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身后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舞动的剪影。

我站在天台的这一边,隔着那道矮墙,看着他在夕阳的最后余晖里,一个人,一个球,静静地重复着这单调又充满韵律的动作。楼下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开了,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一下下足球撞击脚背的、沉闷而固执的“噗、噗”声,那声音坚定地敲打着渐渐沉入暮色的空气,也敲打在我的心上。

晚风卷起我摊在地上的课本书页,哗啦啦响着。我低头,看着草稿纸上那道终于被我“破局”的函数题,又抬眼看向对面阳台上那个赤脚颠球的剪影。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胸中涌动。

数学的棋盘,围棋的围城,还有楼下那个被金钱和浮躁占据的世界……而他,陈数,像一枚投入这浑浊漩涡的、沉默而固执的棋子。不,或许他更像那张被父亲珍视的棋谱扉页上写的——宁输十目,不毁一局。

我弯腰,捡起地上那本沾了灰的《微积分初步》,还有那本天文册子,紧紧抱在怀里。书本的棱角硌着胸口,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楼下的噪音还在肆无忌惮地喧嚣着,但此刻听起来,却像是遥远模糊的背景杂音。

我看着那个颠球的身影,看着那颗在他双脚之间倔强跳跃的旧足球,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渐渐清晰、坚定起来:

我会去。中考之后,我一定会去——做他的学生。

头顶,那颗启明星,不知何时己悄然亮起,清冷而坚定地钉在靛蓝色的天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