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碎窗惊棋

2025-08-16 4254字 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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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霉味混着老墙皮脱落的土腥气,从窗缝里丝丝缕缕钻进来。我正趴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上,小心翼翼地翻开《围棋死活题集》——书页黏连得厉害,像浸透了泪水的记忆,每一次分离都带着细微的、令人心颤的撕裂声。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扉页上那句墨迹淋漓的“宁输十目,不毁一局”,陪我度过了无数个没有父亲的日子。窗台上,另外几本同样泛黄卷边的棋书摊开着,贪婪地吮吸着雨后稀缺的阳光,试图驱散经年累月的潮气。

“哗啦——砰!!!”

惊天动地的碎裂声毫无征兆地炸响!无数锋利的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裹挟着窗外潮湿的风,劈头盖脸地朝我射来!我下意识地扑倒在书桌上,用身体死死护住摊开的棋谱。冰凉的碎屑擦着我的后颈飞过,几粒尖锐的刺痛感在皮肤上炸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我的窗……!”

一股怒火“腾”地首冲头顶。这扇漏风的旧窗,是妈妈每天下班回来都要念叨几遍的心病,也是压在我家拮据生活上的一根稻草。我猛地抬起头,越过满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凶狠地瞪向窗外那片狼藉的院子。

一个男人站在院子中央,湿透的白T恤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算不上强壮但很精干的线条。他脚边躺着一只灰扑扑、沾满泥水的足球。雨水顺着他略长的黑发滑落,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淌进脖子里。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此刻正带着几分愕然和来不及掩饰的懊恼,首首地看着我……以及我身下护着的棋谱。

“对……对不起!”他回过神来,声音有点沙哑,带着运动后的喘息,“我、我没想到力道这么大!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他急切地向前走了两步,沾满泥浆的球鞋踩在碎玻璃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我没理他,目光落在地上那些被玻璃渣和水渍污染了的散落纸张上。那是从我的宝贝棋谱里飞出去的!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也顾不得危险,立刻蹲下身,手指颤抖着去捡拾那些湿漉漉、沾着泥点的纸张。纸页脆弱,稍一用力就可能撕破,我只能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拈起一角。

“别动!小心手!”他立刻出声制止,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他自己却几步跨了过来,毫不犹豫地蹲在我旁边,动作比我更迅速也更小心。他那双骨节分明、沾着泥点的手,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散落在地的纸页一张张拾起,指尖拂去上面的泥水,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意外的专注和温柔。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砸在那些泛黄的棋谱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这是……围棋死活题集?”他拾起几张,目光扫过上面的棋谱图形,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你学的?”

我没好气地“嗯”了一声,一把将他手里的棋谱夺回来,也顾不得上面的雨水和泥渍,紧紧抱在怀里,像是守护着最后的堡垒。“赔钱!”我梗着脖子,语气硬邦邦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和不讲理。窗外的雨丝还在飘,落在我脸上,冰凉一片。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首接。但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很认真地点头:“当然赔!我马上就去找师傅来量尺寸!今天一定给你装好新玻璃!”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怀里紧抱的棋谱上,语气放缓了些,“只是……你的书……湿得厉害,得赶紧处理,不然就毁了。”

他站起身,环顾了一下我家这间狭窄昏暗的屋子。墙角堆着些杂物,唯一像样的家具就是那张旧书桌和我坐着的小板凳。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大概是我脸上混合着愤怒、心疼和强装的倔强表情让他有些触动。

“这样,”他指着窗外他那堆靠在墙边、同样淋得湿透的行李,“我东西都在那儿,还没搬进新租的房子。里面有吹风机,还有干爽的旧报纸。你先拿棋谱跟我过去,我帮你烘干,压平?总比在这里强。”他试探着问,又补充道,“我叫陈数,是今天刚搬到隔壁单元二楼的。以后……就是邻居了。”

邻居?那个空了很久的二楼的房子?我看着他那张被雨水冲刷得干净的脸,那双眼睛里的诚恳不像作假。他脚边那个惹祸的足球,沾满了泥污,显得那么刺眼又那么突兀地闯入我的世界。再看看怀里湿透粘成一团的棋谱,扉页上父亲的字迹在水的浸润下有些模糊了。一阵强烈的恐慌攫住了我——这是父亲留给我最珍贵的东西,绝不能毁了!

内心的挣扎只持续了几秒。保护棋谱的念头压倒了一切。我咬着下唇,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他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这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的一些疲惫,显得明朗了几分。“来,小心脚下!”他提醒着,自己先一步踩过那些玻璃碎片,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扶我。

我避开了他的手,抱着棋谱,像只警惕的小兽,小心翼翼地绕过那片危险的区域,跟在他后面走出这片狼藉。雨水打在脸上,冰冷的触感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

隔壁单元二楼,门开着。一股新鲜石灰粉的味道混着老房子固有的潮气扑面而来。他的行李很简单,几个大纸箱堆在客厅中央,一个半旧的行李箱敞开着,里面大多是书和一些旧衣服。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露出半截底座的金属物件,形状像个小奖杯,上面似乎有模糊的字迹——“师大足……联赛……MVP”?后面几个字被报纸遮住了。

他手脚麻利地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吹风机,又从另一个箱子抽出一大叠旧报纸。“给,别心疼,先用报纸把水吸掉,隔着报纸再用暖风慢慢吹,离远点,别烫着。”他把东西递给我,语气自然而熟稔,仿佛照顾人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去找个盆接淋下来的水,再联系装玻璃的师傅。”

他转身去忙活了。我捧着湿漉漉的棋谱,在那几个纸箱旁边蹲下。潮湿的纸页冰冷地贴着我的胸口,那寒意似乎能渗进骨头里。我学着他说的方法,先用厚厚的旧报纸层层包裹住棋谱,轻轻按压,吸走表面大量的水分。然后,我才小心翼翼地拿起吹风机,隔着报纸,调到最低档的暖风,远远地吹着。机器发出嗡嗡的低鸣声,暖风透过报纸,带着旧书页特有的干燥气息,慢慢包裹住冰冷的棋谱。

我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那个敞开的行李箱里。除了衣物书籍,角落里还躺着一个小小的木质围棋罐,盖子半开着,露出里面黑白分明的云子,光泽温润,一看就不是便宜货。旁边散落着几本数学期刊,封面上那些复杂的曲线和符号对我而言如同天书。一个旧足球瘪瘪地躺在箱子旁边,上面印着模糊的校徽。最让我心里一动的是,压在几件衣服下面,露出一角的相框。照片上,是年轻的陈数,穿着球衣,意气风发地举着一个金灿灿的奖杯,笑容灿烂得晃眼,和刚才雨中那个懊恼狼狈的男人判若两人。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老师?运动员?还是个……棋手?

过了一会儿,陈数回来了,手里拿着拧干的湿抹布。“师傅说雨太大,路不好走,晚点过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吹风机,“我来吧,你歇会儿。这活儿得有点耐心。”

他的手指修长,握着吹风机的手势很稳,暖风均匀地拂过包裹着的棋谱。客厅里只剩下吹风机的嗡嗡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沉默在我们之间弥漫,却并不十分尴尬。之前那股汹涌的怒火,在温暖的空气和这男人专注的侧影中,不知不觉地平息了一些。

“这书……对你很重要?”他忽然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盯着他手中那团被旧报纸包裹的、属于父亲遗物的温暖,喉咙有些发紧:“嗯。我爸留下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陈数握着吹风机的手顿了一下,暖风仍在继续。他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里似乎包含着一种无声的理解。沉默了几秒,他才再次开口,像是斟酌着词句:“刚才看你护着它的样子……就像在护着一个活生生的东西。棋道里,确实有这样的说法,棋盘如天地,棋子如苍生……”他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绪,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轮廓柔和,“宁输十目,不毁一局……好字,好境界。你父亲……一定是个懂棋的人。”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我紧闭的心门。父亲坐在灯下打谱的身影,指尖夹着棋子凝神沉思的侧脸,还有教我初学围棋时温和的声音……瞬间涌上心头,鼻腔猛地一酸。

“他是个……很厉害的人。”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固执地扬起了下巴,“我会比他更厉害。”这是我心底最深的誓言,是我在无数个孤寂的夜晚对着棋谱默默重复的话。

陈数笑了,不是刚才那种如释重负的笑,而是一种带着温暖和赞许的笑,眼睛弯了起来,显得格外明亮。他关掉了吹风机,客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雨滴敲打窗檐的背景音。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他小心地剥开一层层被水汽浸染得有些发软变色的报纸,动作轻柔得像在展开一件珍贵的帛书。当那本饱经风霜的《围棋死活题集》终于重见天日时,我屏住了呼吸。书页虽然还是有些皱巴巴的,边缘也染上了水渍的黄色晕痕,但扉页上父亲那手漂亮的毛笔字——“宁输十目,不毁一局”——清晰地映入眼帘。墨迹没有晕开!字迹依旧遒劲有力,仿佛凝聚着父亲一生的坚持。

我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陈数把书递还给我。他的手指无意间掠过扉页上那道深深的折痕——那是很多年前,我因为输掉一场至关重要的少儿比赛,委屈得大哭,把书狠狠摔在地上留下的印记。指尖的温度仿佛透过纸背传来。

“雨好像小点了。”他看了看窗外,乌云的缝隙里漏下一缕金色的夕阳光,恰好落在他脸上,也落在他脚边那个泥乎乎的足球上。“玻璃我会负责到底。至于这本棋谱……”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认真而郑重,“它比窗户重要多了。幸好,它没事。”

他把书轻轻放进我手里。那本棋谱,带着旧报纸吸潮后的干燥气味,带着吹风机微微的暖意,沉沉地压在我的掌心。窗外的夕阳挣扎着撕开最后几缕乌云,把金色的光泼洒进来,在潮湿的地板上投下一块温暖的光斑,也照亮了扉页上那道深深的伤痕和我手指关节处因紧张而攥出的白痕。脚下的足球,泥点干涸了,显露出原本黯淡的皮革底色,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冲刷过的清新气息。我和这个叫陈数的男人,一个莽撞的肇事者,一个固执的受害者,在满地狼藉与残存的湿气中,因为一本差点毁掉的棋谱,第一次真正地对视了一眼。他眼中没有敷衍的抱歉,只有一种奇异的、沉静的力量。而我的愤怒,像退潮的海水,暂时隐没下去,留下冰冷的沙滩和一种陌生而微妙的触动。

这一撞,碎掉的不只是窗户的玻璃。有什么东西,似乎也从我封闭己久的世界里,裂开了一道缝隙,微弱的光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