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压缩营养砖的味道，像是在咀嚼混着机油的沙土。
零七面无表情地咽下最后一口。
他将那股粗粝的感觉，连同身体对能量最原始的渴望，一同压入腹中。
他需要力量，无论是维持思考，还是驱动这具凡人的躯壳。
就在这时。
“咔哒。”
门外，电子锁发出一声生硬、冰冷的解锁声。
零七的身体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但随即又在0.1秒内，恢复了那种属于盲人的、略带松弛的戒备姿态。
他缓缓转头，将耳朵“对准”了门口的方向。
厚重的金属门被拉开。
一道刀锋般锐利的明亮光线，瞬间切入这片囚室的黑暗，精准地勾勒出一个高大、沉默、如山岩般的身影。
是铁钉。
“出来。”
铁钉的声音依旧像是两块生锈的铁板在摩擦，不带任何人类的情绪。
零七没有问为什么。
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迟疑。
他只是顺从地站起身，摸索着朝门口走去，脚步刻意地放慢，带着一丝对陌生环境的不确定性。
这是一个盲人最真实、最无懈可击的反应。
铁钉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藏在战术头盔阴影里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他。
在零七的“超频视界”里，铁钉全身的生物电流平稳如一潭不见底的深水。他的心跳维持在每分钟六十八次，呼吸深沉而有力，像一台精密运作的杀戮机器。
“跟我走。”
铁钉转身，金属靴底在地面上敲出沉闷的回响。
零七跟在他身后，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个精准到厘米的三步距离。
他们穿过那条熟悉的、幽暗的通道。
这一次，零七不再需要闭眼切换模式。
他睁着眼，那双被疤痕覆盖的眼睛，正用一种神明般的视角，贪婪地解构着这个钢铁巢穴。
他看到墙壁内能量线路的每一次脉动，如幽蓝色的血管在搏动。
他看到空气过滤系统风口处，细微的尘埃颗粒被无形的气流卷动、撕扯、吞噬。
他甚至能“看”到铁钉作战靴的鞋底，因为长期的暴力奔跑而产生的、极其微小的金属疲劳与应力变化。
世界，在他的眼中，被拆解成了最基础、最冰冷的物理规则与数据洪流。
他们来到一间比审讯室大上数倍的房间。
这里像是一个混杂着维修间与武器库的钢铁心脏。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金属冷却液和高级枪油混合的味道，冰冷、辛辣，却让零七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一排排工具整齐地挂在墙上，每一件都保养得油光锃亮，在灯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房间中央的工作台上，静静地躺着一台机械体。
那是一台小型的侦察无人机，外形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金属猎鹰，通体漆黑，线条流畅而致命。
只是此刻，它的半边翅膀被暴力撕裂，出内部纠结断裂的线路，一只光学传感器也己破碎，像一颗被剜出的、瞎掉的眼珠。
“红隼队长说，你是个修理工。”
铁钉走到工作台旁，用覆盖着金属护甲的指节，敲了敲无人机完好的那一半外壳。
“铛。”
声音清脆，带着金属的悲鸣。
“修好它。”
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也是一次决定他价值的，最终测试。
零七“望”向那台无人机，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丝茫然和无措。
“我……我没有工具。”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自信。
铁钉发出一声几乎无法察觉的冷哼，指向墙壁。
“这里什么都有。你需要什么，自己拿。”
他拉过一张金属凳，在房间最深的角落坐下，双臂抱在胸前，像一尊监视的雕像，将自己完全融入了冰冷的阴影里。
零七知道，从现在开始，他的一举一动，都将被那双冷漠的眼睛记录、分析，然后上传，成为一份关于“资产零七”的评估报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翻涌的计算，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伸出手，像一个真正的盲人那样，在空中迟疑地摸索着，缓缓走向那面挂满工具的墙壁。
他的动作很慢，手指在每一件工具的轮廓上，都停留许久，仿佛在用触觉，这人类最原始的感知，去分辨它们的形状和用途。
在铁钉的眼中，这是一个瞎子在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寻找自己熟悉的工具。
但在零七的“感知”里，他的指尖每一次触碰，都在以超越超级计算机的速度，解析着工具的材质、分子结构、以及残留在上面的微弱能量痕迹。
这把扳手，上周二被用来拧紧过一颗高强度钛合金螺栓，受力点在握柄中段，残留的生物电信号属于代号‘屠夫’的后勤人员。
这把镊子，西个小时前夹取过一块滚烫的、刚刚从再生仪里取出的芯片，尖端还残留着0.03微安的静电。
他最终拿起了一把磁性螺丝刀，一把绝缘剥线钳，和一台小巧的手持式能量检测仪。
都是最基础，最不起眼的工具。
他回到工作台前，伸出颤抖的、仿佛有些害怕的手，轻轻触摸着那台破损的无人机。
瞬间。
无人机的三维结构图，在他脑海中轰然展开，比任何出厂设计图纸都要清晰、都要详尽。
他“看”到，物理损伤只是表象。
一股紊乱的电涌，像一条看不见的毒蛇，从被撕裂的翅膀处，倒灌进主控模块，烧毁了三个关键的飞行姿态传感器，并且像一把无形的锁，死死锁住了能源核心的输出。
致命伤。
但在他眼中，却简单得如同孩童的玩具。
他没有立刻动手。
他只是用指尖，在那冰冷的金属外壳上，一寸一寸地，极其缓慢地抚摸着。
时而皱眉，时而侧耳，仿佛在倾听机械内部那凡人无法听见的“哀嚎”。
角落里，铁钉的呼吸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变化。
他的心跳，从六十八，变成了六十九。
他在疑惑。
零七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要让对方相信，自己的能力，来源于某种非理性的、无法解释的、近乎神启的“首觉”。
足足过去了五分钟，零七才开始动手。
他的动作依旧不快，甚至有些笨拙。螺丝刀偶尔会滑落，在工作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轻响；剥线钳也似乎总是对不准位置。
但每一次“失误”，都恰到好处地避开了真正的关键点，像一场精心编排的舞蹈。
他拆开破损的机翼外壳，没有去看那几块明显烧毁的传感器，反而将手伸向了更深处，在一堆看似完好的、蛛网般的线路中，摸索着。
然后，他用剥线钳，精准地，剪断了其中一根比发丝还细的，毫不起眼的灰色线路。
“滋。”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空气吞噬的电弧跳动声。
在零七的“感知”里，那股锁死能源核心的紊乱电涌，像是被瞬间抽掉了龙骨的毒蛇，猛地，在刹那间消散于无形。
他解决了最根本的问题。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过头来，开始处理那些表面上的“伤口”。
他用最原始的物理方式，将断裂的线路重新接驳，用工具台上找到的备用零件，替换掉烧毁的传感器。
整个过程，他都低着头，神情专注，仿佛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有些偏执的工匠。
角落里的铁钉，己经完全看不懂了。
在他看来，零七的维修过程毫无逻辑，甚至可以说是乱来。他跳过了所有常规的检测步骤，凭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疯子般的首觉，在胡乱修补。
又过了十分钟。
零七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后退了一步。
“好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
铁钉从阴影里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一步步走来。
他走到工作台前，锐利的目光扫过那台无人机。
从外表看，除了那道狰狞的裂痕，它似乎没什么变化。
铁钉伸出覆盖着金属的手指，按下了无人机背部的启动按钮。
“嗡——”
一声无比流畅、无比平稳的轻鸣。
无人机破碎的传感器处，亮起了柔和的、代表健康的蓝色待机光。
它完好的那半边翅膀，微微扇动，校准着平衡。
各项系统自检的指示灯，如同流星般依次亮起，最终全部转为代表完美的绿色。
它活了过来。
铁钉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不是维修专家，但他知道，这种程度的损伤，在基地的专业维修部，至少需要三个小时的精密检测和团队修复。
而这个瞎眼的少年，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
用最基础的工具。
和一种……神鬼莫测的方式。
“你是怎么做到的？”
铁钉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压抑的、混杂着惊疑与忌惮的情绪。
零七“望”向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和茫然。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重复着自己赖以生存的台词，“我只是觉得……它应该这么修。它……告诉我的。”
一个疯子的回答。
一个“数据并发症”患者的完美回答。
铁钉死死地盯着他，仿佛想从他那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但零七的心跳，呼吸，甚至皮肤表层的生物电流，都呈现出一种“表演”过后的、自然的疲惫。
无懈可击。
最终，铁钉收回了目光，那目光深处，是无法掩饰的震撼。
“回去。”
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转身朝门口走去。
零七顺从地跟上。
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的“超频视界”，最后扫过那台刚刚被他亲手复活的无人机。
就在刚才，他修复线路，接通能源的瞬间。
他的意识，己经像一道无形的闪电，侵入了无人机的主控芯片，在它短暂的系统启动日志里，飞快地浏览了一遍。
他没有找到地图，也没有找到密码。
但他“看”到了另一件更有价值的东西。
这台无人机，是在一个坐标为“锈骨区，G-7废弃中转站”的地方，执行侦察任务时，被不明火力击落的。
而在它的任务日志里，反复出现了一个词。
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