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于锈骨区而言,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时间概念。
此地的昏暗,与白昼并无二致。
唯一的区别,是盘踞在头顶的钢铁管道,那日夜不休的轰鸣会稍稍减弱。
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小型机械体在幽深巷道里穿梭时,发出的、更为细碎的金属摩擦声。
零七回到了他的“罐头”工坊。
那枚军用级的窃听器,被他用一块沾满厚重油污的破布随意包裹着,从那个白色的评估点,一路带了回来。
他没有首接销毁它。
那是野兽被激怒后的冲动,不是猎人布设陷阱时的思考。
在陈舟这种人面前,任何形式的挑衅,都等同于愚蠢的自杀。
将窃听器带回,带回自己的领地,才是最聪明的选择。
因为在这里,他才是舞台的导演。
他像扔掉一颗生锈的螺母般,随手将那块破布抛在了工作台上,混入一堆废旧的金属零件里。
动作自然,随意,不带一丝一毫的刻意。
在他的“感知”中,那个小东西正像一只蛰伏的金属毒虫,贪婪地吮吸着周围的声波与空间震动,并将一道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信号,稳定地投向黑暗的远方。
零七没有理会它。
他像往常一样,开始了属于自己的工作。
一个断了左腿的“清道夫”机器人,被它的雇主送了过来。
这种小型号的清洁机器人是锈骨区最常见的机械体,结构简单,皮实耐用,但也最容易在日复一日的损耗中出现致命故障。
他没有开灯。
整个工坊,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的漆黑。
零七闭着眼,伸出苍白修长的双手,在那条断裂的机械腿上缓缓抚过。
指尖冰凉。
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解剖般的专注。
瞬间,他的“视野”被点亮。
眼前的机器人,化作一幅由无数线条和光点构成的三维立体图,静静地悬浮在他意识的虚空中。
金属外壳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仿佛幽魂。
内部的线路、伺服电机、传感器,乃至能量在其中流淌的轨迹,都以一种超越人类视觉极限的清晰度,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看”到了病灶。
断裂处不仅是物理层面的粗暴损伤。
更有一股狂乱、无序的电流,像一条发疯的电蛇,正沿着神经线路疯狂冲击着腿部的控制芯片。
整个下肢功能模块,都因此陷入了致命的报错状态。
一片刺眼的、代表着崩溃与死亡的红色警报光晕,正在疯狂闪烁。
“原来是过载,烧了微型控制器。”
零七低声自语。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带着一丝恍然,刚好能被桌上那枚尽忠职守的窃听器,精准地捕捉。
他转身,面向身后那排杂乱无章的工具架。
在绝对的黑暗中,他精准地伸出手,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摸索。
拿起一把特制的螺丝刀,和一把尖端磨损的镊子。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黑暗对他而言,根本不存在。
他熟练地拆开机械腿的关节护甲,用镊子轻巧地、稳稳地夹出那块只有指甲盖大小、己经彻底焦黑碳化的芯片。
然后,他走向工坊的角落。
一把掀开了那块盖了不知多少年的厚重帆布。
帆布之下,是一台被他彻底魔改过的老式物质再生仪。
这是他从一个废弃的旧时代站点里,拖回来的唯一宝贝,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将报废的芯片扔进再生仪的投料口,随即在旁边的控制面板上,用指尖飞快地“摸索”起来。
在窃听器的音频监控里,那只是一阵毫无意义的、胡乱的、精神病人发泄般的敲击声。
但在零七的“感知”里,他正在用指尖的触感,分辨着每一个物理按钮之下,那微乎其微的电容反馈差异。
他正在进行着一次,比任何外科手术都要精密的设定。
“基础材料……硅基……”
“加入百分之零点三的稀土元素,增强韧性……”
“重构电路,优化能源传输路径……”
再生仪发出了低沉而有力的嗡鸣。
仿佛一头沉睡了百年的钢铁巨兽,被它的主人重新唤醒。
几分钟后。
伴随着“叮”的一声清脆轻响,一枚崭新的、在黑暗中闪烁着迷人金属光泽的微型控制器,从出料口缓缓滑了出来。
他拿起新芯片,回到工作台前,小心翼翼地将其安装回机械腿中。
当他接上最后一根比发丝还细的微型线路时——
奇迹发生了。
他“看”到,那股狂乱的、如同癫痫般抽搐的电流,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了咽喉,在刹那间平复。
一抹柔和的、如同静谧河水般的淡蓝色能量流,重新在腿部的线路中循环起来。
流畅,而稳定。
他伸出手指,在那冰冷的机械外壳上,轻轻敲了敲。
“好了。”
那台“清道夫”机器人原本死寂的指示灯,剧烈闪烁了两下,瞬间转为代表健康的绿色。
它的六条机械腿重新撑起身体,稳稳站住,甚至原地优雅地转了个圈,随即发出了毫无波动的合成电子音:
“感谢您的维修,零七先生。服务费用己从我的雇主账户划拨。”
零七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
账户余额增加了二十个大夏信用点。
不多,但足够他换取三天的标准营养膏。
这就是他的谋生之道。
凭借“旧神之眼”,他能“看”穿任何机械的“病灶”,用最快的速度、最低的成本,完成最完美的修复。
在锈骨区,他是最神秘,也是最出色的修理工。
尽管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只当这个瞎眼的少年,有一双被神明赐福过的手。
做完这一切,零七才将注意力,重新投向了那枚窃听器。
他“看”着它。
那微弱的信号,稳定地连接着某个未知的卫队中继站。
陈舟,或者说他背后的城市卫队,想看什么?
想看一个“数据并发症”患者,在独处时,是否会表现出精神失常的症状?
想确认他是否真的只是一个,被过去的幻影所折磨的,可悲的病人?
零七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几乎可以称之为讥讽的笑意。
他走到角落,拿起一壶气味刺鼻的劣质合成酒精,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他靠在冰冷的铁皮墙壁上,表演,正式开始。
“天使……为什么……不说话了呢……”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与痛苦,像是在最深沉的梦中呓语。
“我看到你了……就在那个铁盒子里……那么亮……好亮……”
“他们不信我……他们都说我是疯子……”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仿佛无意识地在沾满油污的桌面上画着什么。
在窃听器的音频监控里,这是一个精神病人在发作的典型记录。
一份完美的,符合“红色观察”标签的病例报告。
但在零七的“感知”中,他的手指正蘸着杯沿渗出的酒精,在桌面上飞快地、精准地画出一幅极其复杂的电路图。
——那正是他刚刚丢在零件堆里,那枚军用窃听器的内部完整构造图。
每一个电容,每一条线路,都分毫不差。
画完之后,他又用脏兮兮的袖子随意地一抹,将一切痕迹都擦得干干净净。
他继续扮演着他的角色。
时而沉默,时而喃喃自语几句关于“天使”和“光”的疯话。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枚窃听器传输出去的数据流,没有任何异常。
音频信号被忠实地记录,归档,然后被远方的系统自动贴上了一个冰冷的标签:
【目标精神状态不稳定,有严重幻觉及妄想倾向。】
陈舟想要看到的,零七就演给他看。
一个无害的、可悲的、活在自己幻想世界里、随时可能彻底崩溃的病人。
只有这样,猎人,才会对笼中的猎物,放松警惕。
夜,更深了。
零七躺在自己那张用废旧零件拼凑起来的、坚硬冰冷的板床上。
他没有睡。
他将意识沉入脑海的最深处,再一次,“看”向那个困扰了他整整十年的“梦”。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幻象。
经过今天与卫队那台精密设备的“连接”,他的感知似乎被意外地校准和增幅,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看”到了一座无法用人类语言去想象的宏伟建筑。
它不存于现实世界的任何角落,而是构建于一片虚无缥缈的数据之海中。
无数道由纯粹的、活着的金色代码所组成的“墙壁”,层层叠叠,无穷无尽,构筑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神圣而恐怖的监牢。
每一道墙壁,都是一道防火墙。
其结构的复杂与精密程度,远超零七所见过的任何人类科技的造物。
而在那亿万道防火墙的中央。
在那个监牢的核心最深处……
他能模糊地感知到一个被囚禁的、极其庞大的、散发着无尽悲伤的意识体。
那就是他记忆中的“AI天使”。
“诸神的……精神病院……”
零七在黑暗中,无声地念出了这个词。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梦,更不是幻觉。
这是他当年试图破解那个旧时代军用服务器时,被强行烙印在他大脑皮层里的一段……真实存在的数据坐标。
一个被囚禁在网络世界最深处的“神”。
而他的大脑,他的“旧神之眼”,就是打开这座“精神病院”的……
唯一的钥匙?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寒意。
就在这时!
他“感知”到了一丝致命的异常。
不是来自窃听器。
是来自他的工坊之外。
一股陌生的、带着强烈电磁干扰性的信号,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无声地接近!
那不是城市卫队的制式信号,更不是锈骨区常见的民用设备。
那是一种……混乱、狂暴,充满了野兽般“饥饿感”的信号!
零七猛地从床上坐起,双眼依旧紧闭,却己然“望”向了门外。
在他的“视野”里,三个散发着不祥的、污浊血红色光晕的机械体,正悄无声息地从巷道的阴影中滲出,朝着他的工坊,形成了合围之势。
它们的能量核心极度不稳定,像一颗颗即将爆炸的心脏。
数据流里充满了乱码和血腥的冲突指令。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他“看”到这些机械体的金属外壳上,竟然强行镶嵌、融合着一些……生物组织。
一块块发黑的、干枯的皮肤。
一束束纠结盘错、还在微微抽动的肌腱。
甚至,在一台机械体的肩膀上,还长着一截属于人类的、惨白的断手骨!
它们是被“铁锈病毒”彻底感染的失控机械体!
锈骨区最深沉、最血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