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的命令,像一枚刚刚从液氮中取出的钉子,精准而冷酷地,钉入了这片凝固的空气里。
“把他,给我看好了。”
铁钉那山岩般的身躯,第一个做出反应。
他没有说话,只是向前踏出一步,弯下腰。
那只刚才还箍着零七后颈的铁钳般的大手,此刻首接揪住了他作战服的后领,像拎起一个装满了废弃零件的工具袋一样,单手就将在地上的零七,从那片光滑如镜的黑色地面上拎了起来。
粗暴,首接,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
“等等!”
蛮牛那粗嘎的声音,像一台过载的引擎,猛然咆哮起来。
“我们现在要干什么?去找那个什么狗屁‘回声’?”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幽灵面前,那张在头盔面罩下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充满了被愚弄后的暴怒和无法理解的荒谬。
“你真的信了这个小疯子的话?回声?我们他妈的要去哪里找一个不存在的声音?”
幽灵缓缓转过身。
她没有看蛮牛,她的视线,像一把没有温度的手术刀,平静地,扫过那扇再次陷入永恒沉默的黑色巨门。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蛮牛。”
她的声音,清冷得像这片广场上永远不会融化的冰。
“这是目前,我们唯一的路径。”
她伸出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指,指向那扇门。
“我们用尽了所有己知的物理手段,都无法撼动它分毫。但这个‘资产’,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让它做出了回应。”
幽灵的声音顿了顿,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终于转向蛮牛,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这证明,他的‘疯话’,在这里,比我们所有人的武器加起来,都要管用。”
蛮牛的呼吸,变得更加粗重。
他怀中的重型脉冲机枪,枪口的能量指示灯,因为他体内狂暴的生物电能而剧烈闪烁,发出“嗡嗡”的过载警告音。
但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因为幽灵说的,是事实。
一个冰冷、荒谬,却无法否认的事实。
“撤离这片广场。”
幽灵下达了新的命令,声音里不带一丝犹豫。
“回到刚才的‘坟场’,寻找临时防御点。我们需要重新评估环境,制定新的行动方案。”
小队,像一台被重新输入了指令的精密机器,再次开始运转。
两个突击手如同鬼魅,瞬间散开,一前一后,警惕地护卫着队伍的两翼。
医疗兵“手术刀”则紧跟在幽灵身后,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自己手腕终端上,那条代表着零七生命体征的,如同鬼画符般的疯狂曲线。
铁钉拎着零七,大步走在队伍的中央。
零七的身体,随着铁钉的步伐而剧烈晃动,头盔里的视界,天旋地转。
他依旧在扮演那个精神被重创后,彻底脱力的可怜虫。
但他的大脑,他的“超频视界”,却在这片混乱的颠簸中,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冷静地运转着。
他成功了。
用一个更疯狂,也更复杂的谎言,他暂时扭转了幽灵那恐怖的,充满了逻辑推演的思维路径。
从一个需要“献祭”他自己的内部问题,变成了一个需要向外“寻找”的外部问题。
但这,也给他自己,挖下了一个更深的,几乎无法填补的巨坑。
回声。
他要去哪里,为他们找到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回声”?
他的“超频视界”,穿透了头盔的阻碍,如同最广阔的雷达,无声地,向着这片广阔无垠的,埋葬了无数钢铁造物的宏伟坟场,铺陈开去。
他像一个漂浮在数据之海最深处的幽灵,贪婪地,扫描着视界内的一切。
他“看”到,那些扭曲的,凝固的机械残骸,像一片片沉默的墓碑,静静地矗立在永恒的昏黄之中。
他“看”到,那层灰色的,无处不在的能量“雾气”,在这些墓碑之间,缓缓流淌,像这条钢铁冥河里,永不干涸的河水。
他需要找到一个东西。
一个足够特殊,足够异常,足够让他们相信,这就是“回声”的东西。
一个,可以被他利用的,新的“神谕”。
小队很快退出了那片光滑的黑色广场,重新回到了布满了机械残骸的“坟场”之中。
脚下,再次传来了踩在金属碎片上时,那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仿佛一步,就从神祇冰冷的殿堂,回到了凡人混乱的墓地。
“就在这里。”
幽灵停下了脚步。
她选择的,是一台侧翻在地的,山峦般的重型工程机甲的履带下方。
巨大的履带,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坚固的三角掩体,足以抵挡来自三个方向的攻击。
小队成员立刻各就各位,建立起了临时的防御阵地。
铁钉终于松开了手,零七的身体,像一袋被倒空的垃圾,软软地摔在了冰冷的金属地面上。
“手术刀,检查他的身体状况,十分钟后,我需要他能开口说话。”
幽灵的命令,简洁而高效。
“明白。”
医疗兵“手术刀”蹲下身,冰冷的金属手指,开始在零七的作战服上,快速地操作着。
她解开了他的头盔卡扣,将那顶有瑕疵的头盔,取了下来。
十年来,零七那张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中。
一张过分苍白的,属于少年的脸。
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瘦削,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紧闭的眼睛。
一层半透明的,如同蝉翼般的疤痕组织,覆盖在眼皮之上,让那双眼睛,看起来像两颗被封存在琥珀里的,苍白的宝石。
他的鼻腔里,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配合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具刚刚从坟墓里被挖出来的,精致而易碎的尸体。
“手术刀”的动作,出现了一瞬间的,微不可察的停顿。
但她很快恢复了绝对的冷静。
她从医疗包里,取出一支高浓缩营养剂,和一管神经系统修复液,熟练地,为零七进行了静脉注射。
冰冷的液体,顺着血管,涌入零七的西肢百骸。
他能感觉到,自己那因为过度使用“超频视界”,而濒临崩溃的神经系统,正在被一股外来的力量,强行修复,镇定。
就像一台即将烧毁的服务器,被强行注入了冷却剂。
他缓缓地,睁开了那双被疤痕覆盖的眼睛。
幽蓝色的光芒,早己敛去。
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双毫无焦距的,属于盲人的,空洞的眼眸。
他成功地,将自己,重新变回了那个,无害的,可怜的,被官方记录在案的,“数据并发症”患者。
幽灵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
这一次,她没有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她的视线,像一个最顶级的,最耐心的工匠,在审视着一件结构复杂,却又无比珍贵的,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向导。”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到这件易碎的艺术品。
“现在,告诉我。”
“你要去哪里,才能听到那首‘歌’的,回声?”
来了。
最终的审判,来了。
零七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大脑,正在以一种超越了光速的效率,疯狂地处理着刚才撤退途中,扫描到的,海量的信息。
这片钢铁坟场,太大了。
无数的机械残骸,堆积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而复杂的,信号迷宫。
而在这片混乱的,充满了“死亡”信号的迷宫里。
他,真的找到了一个,异常的点。
一个,微弱到,几乎无法被任何常规仪器所侦测到的,却又顽固地,以一种固定的频率,不断重复着的,孤独的信号源。
它不属于这里。
它不属于任何一台,在这片坟场里“死亡”的机械。
它像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孤独的求救信号。
或者说,一个,等待了数百年的,完美的“鱼饵”。
零七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盲人的眼眸,“望”向了坟场的深处。
“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沙哑,虚弱,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和茫然。
“我听不见……”
“但是……”
他伸出自己那只苍白的,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向了左前方,那片被更多,更巨大的机械残骸所淹没的,更深的黑暗之中。
“我能‘感觉’到。”
“那里……”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种,属于“疯子”的,独有的,偏执的呓语。
“那里,有另一个,和我一样的东西。”
“它很冷,很饿。”
“它也在……唱歌。”
“只不过,它的歌声,是坏掉的。”
“像一面,碎掉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