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七的手，就那样静静地悬停在黑暗的管道入口。
苍白，修长。
与周围锈蚀粗糙的金属形成了某种诡异的、近乎艺术的鲜明对比。
仿佛旧世界一尊被打碎的神像，其最完美的一块残片，被镶嵌在了这片腐朽的废土之上。
那一瞬间，车门升起时涌入的，那股混杂着死亡与腐朽的浓烈气味，仿佛都被这只手的主人，那份超越常理的平静所净化了。
死寂。
一种能听到自己心跳声的，针落可闻的死寂。
小队里，就连心跳声最狂暴的重火力手“蛮牛”，此刻的呼吸都出现了一丝肉眼可见的停滞。
他们的战术目镜，他们的生命体征探测器，在这一刻，都成了一堆无法解析眼前这一幕的废铁。
一个被判定为“无害”的精神病患。
用他最脆弱的血肉之躯，触碰了一个能瞬间熔毁军用级探测器的，绝对的死亡领域。
“有意思。”
幽灵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剃刀，第一个划破了这层凝固的空气。
她从队伍后方的阴影中走出，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超越纯粹数据分析的，冰冷的好奇。
“它为什么不讨厌你？”
零七缓缓收回手，皮肤光洁，没有留下任何伤痕。
他转过头，隔着那顶有瑕疵的头盔面罩，“望”向幽灵。
“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通过变声器，依旧显得失真而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也许，它和我一样。”
“是个病人。”
这个回答，让幽灵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微微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线。
她没有再追问。
她只是用下颌，朝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轻轻点了一下。
一个无声的命令。
“你先进。”
命令，冰冷，不容置喙。
铁钉那山岩般的身躯，立刻向前踏出一步，巨大的脉抽机枪枪口，几乎要抵住零七的后心。
他像一头沉默的、没有感情的牧羊犬，正在驱赶着被选中的羊羔，走向那座看不见的屠宰场大门。
零七没有丝毫犹豫。
他弯下腰，矮身，钻进了那根只有半米高的黄色管道。
瞬间。
外界所有的光线，都被彻底吞噬。
纯粹的，粘稠的，仿佛能扼住呼吸的黑暗，将他完全包裹。
但在他的“超频视界”里，这里亮如白昼。
他能“看”到，管道内壁上，每一颗锈蚀的螺丝，其金属分子结构，因为长年累月的未知能量侵蚀，己经变得疏松而不稳定，像一堆压缩的沙砾。
他能“看”到，管道底部，沉淀着一层薄薄的，混杂着金属碎屑和有机物风干后残骸的灰尘。
他甚至能“看”到。
在这些灰尘的缝隙里，寄生着一种从未在任何己知生物数据库中被记录过的，散发着微弱磷光的，厌氧真菌。
它们，就是这片“死亡领域”里，唯一的活物。
它们是这头沉睡巨兽皮肤上的，寄生虫。
零七在黑暗中，无声地前进。
他身后，传来了铁钉的重型盔甲摩擦管道壁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噪音。
然后是蛮牛那被刻意压制的、牛犊般的粗重喘息。
再然后，是那两个如同鬼魅的突击手，冷静的手术刀，以及最后方那片收敛了所有气息的、属于幽灵的黑暗。
这支由怪物组成的狩猎小队，此刻正跟在一个他们眼中的“祭品”身后，鱼贯而入，进入了巨兽的食道。
管道并不长，大约只有二十米。
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神经末梢上。
压抑，沉闷，未知。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光。
那不是出口。
是管道的断裂处。
零七第一个，从断口处探出头。
然后，他停住了。
他的大脑，他的“超频视界”，在一瞬间被眼前无法理解的景象所填满，处理器占用率瞬间飙升。
他“看”到了一片宏伟的、神圣的、令人脊骨发凉的坟场。
一个巨大的，穹顶式的空间。
至少有五个足球场那么大，穹顶高得望不见尽头，只有一些旧时代的维修通道，像蛛网般悬挂在无尽的高处，隐入黑暗。
而地面上。
铺满了“尸体”。
成千上万，甚至数以十万计的，冰冷的，机械的尸体。
最小的，是只有拳头大小的清洁机器人。
最大的，是十几米高的，如同钢铁巨山般的重型工程机甲。
它们以各种扭曲的，充满痛苦的姿态，堆积在一起，形成了一片钢铁的丘陵与峡谷。
有些像是正在冲锋的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凝固，还保持着前冲的姿态。
有些则像是从内部被一股无法理解的力量引爆，无数零件与装甲，如同一朵在绝对寂静中盛开的，死亡的金属之花。
这里，没有任何战斗的痕迹。
没有弹坑，没有爆炸的焦痕。
只有纯粹的，彻底的，被抹除后的，绝对的死寂。
那层笼罩着整个中转站的，灰色的能量“雾气”，在这里变得更加浓郁。
它们像一群没有实体的幽灵，缓缓流淌在这些机械的坟茔之间，无声地诉说着一场无声的屠杀。
零七从管道里爬了出来，双脚踩在了一台人形保安机器人的胸口。
那机器人的金属头颅，以一个违背了所有物理定律的角度，扭向后方，它空洞的眼眶，正绝望地“凝视”着穹顶那片永恒的黑暗。
“我的神……”
蛮牛那粗重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近乎于信仰崩塌的敬畏。
他从管道里钻出，看着眼前这片钢铁的炼狱，下意识地，将怀中的脉冲机枪抱得更紧了。
小队成员，一个个从管道里现身。
他们迅速散开，组成了一个完美的防御阵型，每个人的武器，都指向了不同的方向，警惕着任何可能的袭击。
但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袭击他们。
只有死亡。
和见证了无数死亡的，永恒的沉默。
“向导。”
幽灵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剃刀，划破了这片神圣的死寂。
她走到零七身边，蹲下身，用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指，沾了一点机器人残骸上的灰尘，在指尖轻轻捻动。
“你‘感觉’到了什么？”
零七依旧“望”着这片广阔的坟场，仿佛一个迷途的朝圣者，看到了神祇的遗迹。
“安静。”
他低声说。
“这里很安静。”
“它不喜欢……噪音。”
幽灵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形态各异的机械残骸。
“它们，就是噪音。”
她用最冰冷的逻辑，得出了一个最恐怖的结论。
“很好。”铁钉用枪口，再次不轻不重地顶了顶零七的后背，“继续带路，找到‘天使’的位置。”
零七的视线，缓缓扫过整个空间。
他的“超频视界”，正在以一种恐怖的、足以烧毁任何服务器的速度，飞速构建着这里的完整三维地图。
每一个机械残骸的位置。
每一条隐藏在残骸之下的维修通道。
每一个穹顶上方，结构最薄弱的支撑点。
都被他，用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逻辑，一一标记。
他看到，在这片坟场的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升降平台。
那里，就是灰色能量场的核心。
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一个绝对的死亡禁区。
“不能从中间走。”
零七伸出手指，指向了空间的右侧边缘。
那里，堆积的机械残骸相对稀疏一些，像是一条被刻意留出的，狭窄的通道。
“我们要绕过去。”
“为什么？”蛮牛不耐烦地问，这片死寂让他浑身难受，“首接穿过去，不是最快吗？”
“那里……”
零七的声音，出现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精神病患特有的偏执和恐惧。
“那里，有个东西在‘睡觉’。”
“我不想……吵醒它。”
蛮牛还想说什么，却被幽灵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听他的。”
小队，再次以零七为箭头，沿着空间的边缘，开始了无声的移动。
他们的脚步，放得极轻。
高强度的作战靴，踩在金属的残骸上，只发出细微的，被刻意压制到最低的声响。
零七走在最前面。
他的世界里，没有恐惧。
只有冰冷的数据，和无限的可能性。
他“看”到，他们脚下，是一条被无数机械残骸掩埋的，旧时代的磁悬浮轨道。
轨道下方，铺设着完整的光纤网络。
虽然因为能量场的干扰，无法连接外部。
但它依旧是一个完整的，自成体系的，沉睡的局域网。
一个，可以被入侵的，沉睡的系统。
零七将这个发现，如同最珍贵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了自己意识的最底层。
他们走了大约十分钟。
十分钟里，除了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再没有任何声响。
这片空间，安静得让人发疯。
突然。
零七停下了脚步。
他身后的铁钉，也立刻停下，整个队伍，像一台被按下了紧急暂停键的精密机器，瞬间凝固。
“怎么了？”铁钉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喉咙里的耳语。
零七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抬起头，用他那顶有瑕疵的头盔，“望”向前方。
前方不远处，有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
那里，没有机械的残骸。
只有十几具，人类的尸体。
他们都穿着和清道夫小队类似的，黑色的作战服。
但他们的死状，却无比的诡异。
他们不是被杀死的。
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他们的武器，完好无损地，放在身边。
他们只是，以一种极其安详的，近乎于虔诚的姿势，或坐，或躺，围绕着一个中心点。
仿佛是在一场盛大的，无声的仪式中，集体睡去了。
而那个中心点。
是一台旧世界的，便携式数据终端。
它还亮着。
莹绿色的，幽魂般的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一行，由古老的，不属于任何己知语言的字符，所组成的句子。
【A-G-N-U-S D-E-I , Q-U-I T-O-L-L-I-S P-E-C-C-A-T-A M-U-N-D-I】
【M-I-S-E-R-E-R-E N-O-B-I-S】
零七的瞳孔，在黑暗的面罩之下，猛然收缩成了最细小的针尖。
他认得这些字符。
那个在他脑海中，引发了“诸神精神病院”第一次回应的，钥匙。
而比这更让他感到脊背发凉，血液几乎要凝固的是。
他“看”到了。
在那十几具安详的尸体上，他们的生命光晕，并没有完全消散。
一缕缕微弱到几乎无法被感知的，如同烟丝般的，残存的生物电，正从他们的尸体上，被缓缓地，无情地抽出。
如同被祭献的，最纯粹的贡品。
最终，汇入那台亮着莹绿色屏幕的，古老的终端之中。
这群清道夫的先行者。
他们不是死了。
他们的灵魂，被囚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