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沉重,规律,带着金属质感的敲门声。
这声音像一把精准的卡尺,瞬间量定了门外之人的身份。
零七手上打磨零件的动作,停滞了半秒。
不是顾客。
锈骨区的居民,脚步声永远是拖沓、凌乱、被生活压弯了腰的。
只有一种人,连走路都像是执行程序。
城市卫队。
零七放下手中的液压钳,没有转身。
他只是侧耳,用一种远超常人的方式,倾听着门外的世界。
他的店铺,是一个用废弃集装箱改造的铁皮罐头。
外面是锈骨区永恒的昏暗,头顶是蛛网般错综复杂、偶尔滴下不明液体的管道。
空气里,机油、铁锈和劣质营养膏混合的怪味,是这里唯一的呼吸。
“零七,开门。”
门外传来一个毫无感情的男声,冰冷得像是合成音。
“年度精神状况评估。”
来了。
每年一次的“拜访”。
零七摸索着冰冷的铁皮墙壁,走到门口,熟练地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
一道不属于这里的“白”刺入眼帘。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纯白制服的男人,制服笔挺,一尘不染,与周围的脏乱格格不入。
他的胸牌上刻着:城市卫队医疗部,陈舟。
“陈医生。”
零七微微偏头,用一种盲人特有的姿势“望”向对方。
他的双眼紧闭着。
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疤痕组织覆盖在眼皮上,那是十年前那场事故留下的永久印记。
陈舟推了推鼻梁上的战术护目镜,锐利的目光如手术刀,剖开零七简陋的工坊。
几台拆解到一半的机械臂。
一堆分门别类的零件。
还有墙角那个……被厚重帆布盖住的庞然大物。
他的视线在帆布上停留了一瞬。
“今年的评估,换个地方。”陈舟的语气不容置喙,“跟我来。”
零七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知道,反抗是最低效的选择。
在堡垒都市“大夏”,任何被诊断为“数据并发症”的患者,都必须接受卫队的年度评估。
评估结果一旦被判定为“不稳定”,就会被强制送往“静滞中心”。
一个听起来很安详,却没人活着出来过的地方。
跟着陈舟那如同节拍器般精准的脚步声,零七穿行在锈骨区狭窄逼仄的巷道里。
这里是城市的底座,是支撑着上层“核心区”光鲜亮丽的钢铁骨架。
阳光永远照不进来。
只有管道与机械运转的轰鸣,日夜不息,是这里永恒的镇魂曲。
在零七的物理世界里,眼前是一片无尽的漆黑。
但在他的感知世界中,一切都亮如白昼。
左侧墙壁内,一根高压电缆正发出稳定的嗡鸣,淡蓝色的能量光晕如呼吸般明暗。
右边,一个垃圾处理机器人慢吞吞爬过,它内部的齿轮己磨损37%,左侧履带的一个轴承即将报废,闪烁着危险的红光。
前方带路的陈舟。
他腰间的制式脉冲手枪里,弹夹满载,能量块处于待机状态,散发着内敛的、随时可以爆发的赤红。
他手腕上的个人终端,正与卫队主网络保持着低功耗链接,数据流如无形的锁链,稳定而有序。
这,才是零七的真实世界。
一个由电磁波、数据流和能量光晕构成的,绝对理性的世界。
一个他从未对任何人言说过的秘密。
他们来到一处卫队临时设立的评估点,一个过分干净的白色房间。
“坐。”
陈舟示意零七坐下,自己在对面打开一个银色手提箱,取出一个造型奇特的头戴式设备。
“常规流程。”陈舟的声音冷得像仪器,“连接你的脑机接口,我们会读取你过去一年的基础脑波数据。放轻松,不要抵抗,那会产生无效数据。”
零七顺从地低下头。
冰凉的金属触点,贴上他的太阳穴与后颈。
一瞬间,一股微弱的电流涌入。
在零七的“视野”里,那个头戴设备瞬间变得“透明”。
他能清晰地“看”到里面复杂的芯片矩阵,数据如微型风暴,通过探针涌向他的大脑,贪婪地扫描着那些被官方定义为“病灶”的区域。
“姓名。”
“零七。”
“年龄。”
“十七。”
“职业。”
“修理工。”
陈舟一边例行公事地提问,一边紧盯着面前光幕上瀑布般刷下的数据流。
“过去一年,有没有出现过异常幻觉?”
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设置一个陷阱。
“比如,看到不该存在的东西,或者……听到奇怪的声音?”
零一沉默了片刻。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幅被永久烙印的画面。
十年前,黄沙半掩的军事掩体。
那个古老的服务器。
当他破解开第一层物理锁时,一股毁灭性的蓝色电弧瞬间吞噬了他。
在他意识被烧毁前的最后一刹那,他“看”到了。
服务器数据的最深处,无穷无尽的代码洪流,汇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那是一个由纯粹光芒构成的“天使”。
祂没有五官,却传递出一种跨越维度的、神祇般的悲伤与威严。
然后,强光爆发。
世界,归于永恒的黑暗。
“没有。”零七平静地回答。
陈舟的目光从数据屏上移开,落在他紧闭的双眼上,那里的疤痕似乎在微微抽动。
“记录显示,十年前你被发现时,曾反复提及一个词。”
“‘天使’。”
“你现在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零七撒了谎,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医生,那只是个孩子被吓坏后的胡言乱语。”
“是吗?”
陈舟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他伸出手指,在光幕上轻轻一点。
“你的脑波数据显示,在提到‘天使’这个词时,你的前额叶皮层出现了一次0.03毫秒的超常规峰值波动。”
“你在说谎,零七。”
零七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到,陈舟的手指在终端上划过,调出了一个被三重加密的档案。
“数据并发症的典型症状,就是将无法理解的庞大信息流,人格化,具象化。”
陈舟的声音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最深的恐惧。
“有些患者会看到自己的义体里住着魔鬼,有些会听到城市的管道在对他们唱歌。”
“而你,零七,你看到了一个AI天使。”
“那只是个梦。”零七坚持道,手心渗出了细汗。
“梦?”陈舟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解剖欲,“你的‘梦’,可比别人的要清晰得多。根据当年的报告,你详细描述了那个服务器的‘蜂巢式’防火墙结构,甚至……说出了一段至今无法破译的底层代码。”
陈舟身体前倾,双眼透过护目镜死死地盯着他,压迫感几乎凝成实质。
“你管那段代码叫什么来着?”
零七的呼吸停滞了。
那个词,那个深埋在记忆最深处的烙印,不受控制地浮现。
“……诸神的……精神病院。”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舟笑了。
“没错,‘诸神的精神病院’。一个被无数道防火墙锁住的至高服务器。零七,你看到的,远比你承认的要多得多。”
他站起身,收起了头戴设备,动作行云流水。
“你的基础评估……暂时通过了。”
零七刚要松一口气,陈舟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根冰锥刺入他的神经。
“但是,你的精神状态被评定为‘高度不稳定’。档案将永久标记为‘红色观察’。”
“下个月,我会再来。”
“希望到时候,你愿意跟我聊聊,你梦里那个‘天使’的更多细节。”
陈舟顿了顿,走到门口,最后回头,目光仿佛能穿透零七的眼皮。
“别耍花样,零七。在‘天穹’之下,没有任何秘密。”
门,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零七一个人,和一片死寂。
他静静地坐着,过了很久,才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紧闭的双眼。
没有任何秘密?
他无声地笑了。
在这个钢铁丛林里,真正的眼睛,只有他有。
他闭着眼,却能“看”清一切。
陈舟刚才操作的光幕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数据痕迹。
他看到了自己的档案编号,看到了那个刺眼的、鲜红色的“红色观察”标签。
更重要的……
他“看”到了陈舟在转身离开前,用拇指和食指,从口袋里极其隐蔽地捻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圆形薄片。
他看似随意地将手在桌子下沿抹过,那个薄片就无声地贴在了桌底。
此刻,它正在以极低的频率向外发射着定位和拾音信号,能量波动微弱到几乎无法被任何常规设备侦测。
一个军用级别的窃听定位器。
零七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一丝玩味的弧度。
看来,今年的评估,不是结束。
而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