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没褪尽,陆家后院的药圃己浸在一片浅金里。
薄荷的叶缘滚着圆滚滚的水珠,被穿堂风一吹,“啪嗒” 坠在晾符纸的竹架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砚台。
林灵蹲在青石板铺就的石桌旁,指尖捻起张边缘焦黑的 “镇邪符”—— 昨夜画到三更,朱砂笔突然抖了半分,符咒便废了。
她把废符一张张摞在桌角,纸页间还留着松烟墨的清苦,混着药圃里艾草的气息,倒生出种奇异的安宁。
“窸窸窣窣 ——”
柴房方向突然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有什么在跟干草较劲,还夹杂着布料被撕扯的轻响。
林灵抬头时,正撞见陆承欢从篱笆外绕进来,肩上搭着件半湿的藏青道袍,袖口破了个月牙形的洞,针脚歪歪扭扭地补着,线头还倔强地翘着,显然是急着遮掩。
他裤腿的竹片符筒晃得叮当响,见林灵望过来,耳尖腾地泛起层薄红,举了举道袍:
“今早晒衣裳时没看住…… 阿刺把袖子当磨牙木了。”
话音未落,柴房的木门被顶开道缝,一团灰扑扑的刺球 “骨碌” 滚了出来。
阿刺背上沾着几张黄纸,边角都被啃得毛毛糙糙,露出里面的麻纸纤维,正是林灵刚摞在桌角的废符。
最上面那张 “镇邪符” 的朱砂痕里,还嵌着她昨夜手抖的歪线,此刻混着干草屑,倒像是特意留的记号。
这小家伙显然是把符纸铺在干草堆里当床垫了,此刻被抓包,突然猛地缩成圆滚滚的球,尖刺颤巍巍地抖着。
顺着青石板路骨碌碌滚到林灵脚边,停住时还轻轻撞了撞她的草鞋,像个认错的孩子用额头蹭着大人的裤腿,既想靠近又怕挨骂。
“这是……” 林灵的指尖悬在半空,看着刺球背上那道歪歪扭扭的朱砂线。
她想起昨夜画废这张符时,银镯曾泛起冷光,祖奶奶的声音在镯内轻斥 “心不静则符不灵”,
那时她只当是寻常警示,没承想此刻竟成了这小兽的 “罪证”。
陆承欢端着只青瓷小碗从灶房出来,碗沿还沾着点蜜渍,里面盛着亮晶晶的蜂蜜 —— 是苏婉今早用槐花花蜜新酿的,甜香混着晨雾漫过来,连空气都变得黏糊糊的。
他蹲下身,用指尖沾了点蜜,小心翼翼地往刺球顶端涂去 —— 那里的刺最软,是阿刺的鼻尖。
“它认你画的符气。” 他声音里裹着笑意,指腹的薄茧蹭过刺尖,那是常年碾朱砂、削竹片磨出的,糙得让人安心,
“昨儿啃坏道袍后,就蹲在你画符的石桌下不肯走,许是拿这个当赔礼呢。”
蜂蜜的甜香漫开来,混着药圃的清苦,竟生出种温温的暖意。
刺球僵了片刻,突然慢慢舒展开,露出小小的黑鼻子,鼻尖还沾着点灰,像沾了粒没擦净的灶心土。
它飞快地舔了舔鼻尖的蜜,舌头得像片桃花瓣,随即又猛地缩回去,只留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瞅着林灵。
那眼神里带着点讨好,又有点委屈,睫毛上还挂着颗草籽,活像揣着颗糖的孩子,既想讨饶又怕被责怪。
林灵的指尖微微发痒。她想起初见阿刺时,这小家伙被乡学的孩子追着扔石子,缩在墙根抖得像片落叶,是陆承欢把它护在怀里,说 “开灵的兽都揣着颗人心”。
那时她只觉得荒唐,灵姑祖训明明白白写着 “勿与异类结契”,可此刻看着刺球尖上沾着的蜂蜜,像缀了颗碎太阳,她竟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轻轻戳了戳那团灰毛。
刺尖并不扎人,反而带着点晒过太阳的温软,像摸在晒暖的棉絮上。
就在指尖触到刺尖的刹那,腕间的银镯突然泛起层温润的光,像浸在温水里的玉。
没有刺骨的寒意,没有祖奶奶冷硬的警示,连镯内那道总绷得紧紧的 “守” 字,都像是被晨露泡软了,泛着柔和的晕。
林灵屏住呼吸,往镯子里探去 —— 祖奶奶的灵识像沉在浅溪里的卵石,安安静静的,连一丝 “不可动情” 的絮语都没有。
她想起前日陆承欢替她挡落斜飞的竹片时,银镯曾猛地发烫,祖奶奶的声音在镯内斥她 “守序者当避嫌”;
可此刻,面对这只笨拙道歉的刺猬,面对身旁含笑望着她的少年,镯身只有一片融融的暖,像揣了颗小小的太阳。
“它好像松快些了。” 陆承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正看着阿刺 —— 那小家伙竟舒展开身子,用鼻尖蹭了蹭林灵的裤脚,绒毛扫过布面,痒得她差点笑出声。
然后它叼起一张废符,往她手心里送,符纸边缘还留着它的牙印,歪歪扭扭的,倒像是个不成形的 “歉” 字。
林灵捏着那半张废符,指尖触到阿刺留下的温软,突然笑了。
她低头时,发间落了片艾草叶,是方才摘药草时沾上的。
阿刺突然站起来,后爪蹬着青石板,前爪扒着她的膝头,用鼻尖笨拙地帮她顶掉那片叶子,
动作太急,差点摔个趔趄,小身子晃了晃才站稳,惹得陆承欢低低地笑出了声。
“傻东西。” 林灵伸手托住刺球,指尖在它肚皮上轻轻画圈 —— 那里的毛最软,像裹着团云絮。
“下次别啃道袍了,”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了什么,“我给你留符纸,比道袍软和。”
阿刺像是听懂了,用刺尖轻轻勾住她的袖口,刺尖蹭过布面,留下点痒痒的触感。
然后它突然窜上石桌,叼起陆承欢搁在一旁的芝麻饼 —— 那是苏婉今早烤的,还留着余温。
它三两口吞下去,小腮帮子鼓得像含着两颗圆枣,随即又缩成刺球,往林灵的竹篮里滚。
篮子里装着她刚采的薄荷,叶片上还挂着晨露,是陆承欢说驱蚊最好的。
“看来是赖上你了。” 陆承欢笑着伸手,想把刺球从篮子里拎出来,指尖却不小心碰到林灵的手背,像有片羽毛轻轻扫过,痒得她猛地缩回手。
竹篮晃了晃,里面的薄荷叶落了几片,正好盖在阿刺背上,像给它披了件绿衣裳。
林灵没躲。
她看着篮子里缩成球的阿刺,突然从石桌下翻出张没画废的 “安睡符”—— 是昨夜画得最规整的一张,朱砂线流畅得像山涧的水。
她把符纸铺在篮子底,又往里面垫了片晒干的艾草叶,叶片柔软得像绒布:“这样睡起来更舒服。”
阿刺在符纸上滚了滚,刺尖挂着的薄荷叶蹭过符面,朱砂线被扫得泛起微光,倒像是在回应她的好意。
陆承欢蹲在一旁,看着林灵给阿刺整理 “床垫”,突然低声笑:“以前你见了开灵兽就躲,连阿灰靠近都要皱眉,现在倒给刺猬当小丫鬟了。”
他说着,从符筒里抽出张麻纸,用松烟墨在上面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刺猬,旁边题了行小字:“阿刺的专属床垫”,然后递给林灵,“贴在篮子上,省得别的兽抢。”
林灵接过纸,指尖触到墨迹的温热,突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
奶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银镯烫得惊人:“灵姑的手要比冰还冷,才能镇得住邪祟。”
可此刻她的手心,却暖得能焐热那张薄麻纸。她把画着刺猬的纸贴在竹篮外侧,阿刺像是看懂了,突然从篮子里探出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手腕,正蹭在银镯上。
银镯的光更亮了些,这一次,林灵清晰地感觉到,镯子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释然,又像纵容。
她低头看着腕间的银镯,“守” 字的刻痕里泛着暖光,突然明白祖奶奶说的 “守”,或许从来不是要锁死七情六欲。
就像阿刺用最笨的方式道歉,就像陆承欢总把芝麻饼藏在符筒里,这些细碎的、温热的牵绊,原是比冰冷的规矩更该守护的东西。
阳光透过篱笆的缝隙,在刺球身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它滚动时,光斑像碎金似的跟着晃,刺尖沾着的蜂蜜在光里闪成小星子。
药草香混着蜂蜜甜,在风里漫开,吹得晾架上的符纸簌簌作响,倒像是谁在低声笑着,为这难得的暖日添了段轻快的调子。
阿刺突然从篮子里窜出来,叼起陆承欢没吃完的芝麻饼,三两口吞下去,然后缩成刺球,往林灵的怀里滚。
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刺球在她怀里蹭了蹭,留下满身的药草香。
陆承欢看着她怀里的阿刺,又看看她耳尖泛起的红,突然觉得铜铃在腰间轻轻晃,响得比平时软了三分,像在替他说那句没说出口的话 —— 原来你笑起来,比符纸上的朱砂还要亮。
竹架上的符纸还在轻轻晃,林灵低头时,看见自己的镇邪符旁,陆承欢画的 “避雨符” 正泛着微光。
两张符的边角轻轻相触,像两颗靠得很近的星子,在松烟墨的香气里,悄悄亮了整座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