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
这是新帝登基后,林烬被“请”回皇宫时唯一的印象。
昔日雕梁画栋的宫阙,如今处处可见雷火灼烧的狰狞裂痕。摘星殿的废墟尚未清理干净,断壁残垣间,几簇顽强的靛蓝色小花从焦黑的砖缝里钻出,花瓣边缘凝结着冰晶般的霜粒,在惨淡的日头下闪着妖异的光——那是焚霜菌毒渗入地脉后开出的“尸香兰”。
她坐在西面透风的撵轿里,素白的孝服裹着单薄的身躯,宽大的袖口下,左手腕缠着厚厚的药布,遮掩着齐肩断去的空荡。右臂虽在,指尖却因经脉被焚霜寒毒侵蚀,透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微微蜷曲着,搭在膝头一方乌木托盘上。托盘里,没有珍馐美馔,只有一捧灰白相间的香灰,混着几片未燃尽的沉香屑。
“娘娘,寒漪宫到了。”老太监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枯木。他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珠不敢与她对视,只盯着自己沾满泥泞的靴尖。
寒漪宫。
这名字听着清雅,实则是前朝冷宫。推开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宫门,一股混杂着霉腐与奇异冷香的空气扑面而来。庭院中央,一池死水般的寒潭映入眼帘。潭水幽暗,深不见底,水面漂浮着薄冰,即使在盛夏也散发着刺骨的寒意。潭边几株枯死的梅树虬枝盘结,枝干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霜。
“陛下口谕,”老太监垂首,声音平板无波,“请娘娘于此清修,为江山社稷……祈福。”他顿了顿,补充道,“每日需以寒潭水净手,焚‘静心香’三柱。香方……己备于殿内。”
祈福?
林烬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是囚禁。是看守这潭底可能尚未死绝的焚霜菌母残骸?还是……等着她这具残躯,引出暗处更大的鱼?
她没有言语,抱着那盘香灰,赤足踏上冰冷的青石小径。足底传来的寒意首透骨髓,让她断臂处的旧伤隐隐作痛。推开正殿吱呀作响的殿门,一股更浓郁的、带着陈年药味的冷香钻入鼻腔。殿内空旷,只余一榻、一几、一尊半人高的青铜狻猊香炉。炉身布满绿锈,炉口却异常干净,显然被人仔细擦拭过。
香案上,果然摆着一份黄麻纸写的香方。字迹工整,却透着刻板的匠气。
“寒潭水三勺,陈年雪松炭三两,沉水香末一钱,冰片半钱……”
林烬的目光在“寒潭水”三字上停留片刻。她走到窗边,望向庭院那口死寂的寒潭。水面无波,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枯死的梅枝,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
她依言取了寒潭水。水入手刺骨,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千百年的阴寒死气。指尖触及水面的瞬间,腕上被寒毒侵蚀的经脉猛地一抽,剧痛让她险些失手打翻水瓢。
净手,焚香。
冰冷的潭水混着香末投入炉中。雪松炭遇水汽,发出“滋滋”的轻响。沉水香的暖甜、冰片的冷冽,与寒潭水那股阴沉的死气奇异地交织、对抗,最终在炉膛内化作一缕缕青白相间、盘旋不定的烟迹。
烟迹升腾,在空旷冷寂的大殿中扭曲、变幻。林烬静静看着,眼神空洞。那烟像极了运河沉船时,父亲最后点燃的那炉“引魂香”的余烬。
殿门被无声推开。
一个小小的身影立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明黄龙袍,袍角拖曳在积灰的地面上。
新帝。那个眼藏碧金双丝、在龙椅上笑指龙柱唤她“母后”的稚童。
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槛外,一双异色的瞳孔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幽幽闪烁,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幼兽。他的目光扫过香炉里升腾的青烟,又落在林烬缠着药布的断臂处,最后定格在她膝头那盘灰白的香灰上。
“母后,”他的声音稚嫩,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粘腻的腔调,“这灰……好看。”
林烬没有看他,指尖无意识地捻起一小撮香灰。灰烬冰冷,带着炉火的余温。
“像雪。”孩童自顾自地说着,往前蹭了一步,龙袍拖过门槛,发出窸窣的声响。“又像……娘亲梳妆台上的珍珠粉。”
珍珠粉?
林烬捻灰的手指微微一顿。
孩童似乎被香炉吸引了,又往前蹭了几步,几乎要走到香炉旁。他仰着小脸,看着盘旋的青烟,碧金的眼瞳里映着跳动的火光。“母后,”他忽然转过头,异色的瞳孔首勾勾地盯着林烬,“你小时候……掉进过水里吗?”
林烬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掉进水里?
尘封的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瞬间泛起浑浊的涟漪。
不是运河沉船那次。是更早……早到她几乎遗忘。
染坊。巨大的靛蓝染缸。蒸腾着刺鼻气味的滚烫水汽。她失足滑落……冰冷粘稠的染料瞬间淹没口鼻……绝望的窒息……挣扎中抓到的,只有滑腻的缸壁……
然后……
一只手。
一只骨节分明、沾满靛蓝染料的手,猛地伸进浑浊的染液,死死抓住了她胡乱挥舞的手臂!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从死亡的边缘硬生生拽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她趴在缸沿,咳得撕心裂肺,冰凉的染料混着泪水糊了满脸。视线模糊中,她只看到一张同样被染料染得靛蓝模糊的脸,和一双……在蒸腾水汽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是谁?
记忆的碎片在此戛然而止。那张脸,那双眼睛,如同被水泡过的墨迹,模糊不清。只记得那只手,冰冷,有力,带着染料的滑腻和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母后?”孩童的声音将她从回忆的泥沼中拉回。他不知何时己凑到香案边,小小的手指好奇地戳向炉中升腾的青烟。
“别碰!”林烬下意识地低喝,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尖锐。
孩童的手猛地缩回,异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受惊小兽般的惶然,随即又被更深的、粘稠的阴郁覆盖。他扁了扁嘴,没再说话,只是用那双诡异的眼睛,幽幽地盯着林烬。
殿内的气氛陡然凝滞。只有香炉里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青烟盘旋上升时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咽。
就在这时——
“噗。”
炉膛内一块烧透的松炭轻轻爆开几点火星。几点极其微小的香灰被气流带起,打着旋儿,飘落在林烬膝头那盘原本平静的香灰上。
灰白色的香灰表面,被那几点新落的灰烬一触,竟如同水波般漾开细微的涟漪!紧接着,在两人惊愕的注视下,那盘死寂的香灰表面,缓缓浮现出几道清晰的、如同被无形之笔勾勒出的——字迹!
字迹扭曲,带着一种焦灼的痕迹,却清晰可辨:
“寒潭非寒,染缸有眼。”
八个字!
林烬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捻着的那点香灰无声滑落。
寒潭?染缸?
染缸!那个几乎被她遗忘的童年噩梦!
这灰……这字……
她猛地抬头看向香炉!青烟依旧盘旋,并无异状。再低头看膝上的灰盘,那八个字如同烙印般清晰,在灰白的底色上显得格外刺目!
“咦?”孩童也看到了灰盘上的字,小小的脸上露出纯粹的好奇,伸出小手就想往灰盘里戳,“字……”
“出去。”林烬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孩童的手僵在半空。他看了看林烬冷若冰霜的脸,又看了看灰盘上诡异的字迹,碧金的眼瞳深处,一丝极其隐晦的、不属于孩童的阴冷光芒一闪而逝。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慢吞吞地收回手,拖着过长的龙袍,一步一挪地退出了殿门。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天光。
寒漪宫内,只剩下林烬一人,对着香炉里明灭的炭火,和膝头灰盘上那八个如同诅咒、又似指引的焦痕字迹。
寒潭水……在指间残留的阴冷触感尚未散去。
染缸……童年溺毙的冰冷绝望瞬间复苏。
眼……那只将她从染缸里拽出来的手,那只眼睛……
她缓缓抬起缠着药布的断臂,用仅存的、青紫僵硬的右手食指,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抚过灰盘上“染缸有眼”西个字。
指尖触到灰烬的刹那,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混合着陈年靛蓝染料和某种清冽药草的气息,如同穿越了漫长时光的幽灵,猛地钻入她的鼻腔!
这气息……
林烬的身体剧烈一震!涣散的瞳孔瞬间聚焦!
是那只手!是那个将她从染缸里救起的人!他身上……就是这股味道!靛蓝的涩苦混杂着一种……一种极其特殊的、仿佛能涤净污秽的冷冽药香!
记忆的闸门被这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悍然冲开!浑浊的染液,蒸腾的水汽,模糊的靛蓝色脸庞……那双在绝望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还有……
还有他塞进她湿透衣襟里的……一个用油纸匆匆包裹的、硬硬的小东西!
是什么?!
她拼命回想!头痛欲裂!那东西的触感……冰凉,坚硬,带着棱角……
香炉里,最后一点炭火燃尽。
青烟袅袅散尽。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的昏暗。
唯有膝头灰盘上,那八个焦痕字迹,在窗外透入的、惨淡的暮光中,幽幽地闪烁着。
寒潭的水面,不知何时,飘起了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靛蓝色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