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药王谷地牢深处摇曳,像濒死之人最后一口游移的鼻息。空气里陈腐的霉菌味被一股更锐利的铁锈腥气覆盖,那是鲜血不断滴落在石板上汇聚成溪的源头。裴七的身体悬在冰冷刑架上,垂落的断臂伤口早己麻木,唯剩左侧肩胛下方一片新剥开皮肉的区域赤裸裸地暴露在烛光下。深红的肌理下,靛蓝色的菌丝如同在深色绒布上疯狂蔓延的霉斑,沿着经络的纹路织成一张妖异的网,更深处隐约可见心脉搏动的血肉深处,一点诡异的幽蓝荧光如深渊的瞳仁,在每一次心跳中明灭。
“引毒入心的窍,在肩井穴下三寸。”云无涯枯槁如松皮的手指捏着一柄薄如柳叶的银刀,刀身被烛光映得雪亮,刀尖却凝着一点深得发黑的血渍。“腐肉挖干净了,那‘灯引’就能燃得久些……像不像你小时候给你娘熬的药罐子?”他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近乎怀念的温柔,刀尖在裴七肩胛下那片蔓延的菌丝网边缘轻轻划过,如同匠人雕琢玉器,在皮肉上切开一道微红的细线。
冰冷的刀锋切开了知觉,也切开了被痛苦浸透的麻木。裴七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了一下,喉间溢出压抑到扭曲的闷哼,额角豆大的冷汗混着脸上的血污流淌而下。碧色的左眼死死盯着云无涯手中的刀,瞳仁深处翻涌的痛楚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
“别碰那里!”
一声沙哑的低喝如寒冰破开浑浊的空气。林烬被两个灰衣药奴一左一右拖架着踏入地牢入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毫无血色,唯有双唇紧抿,透出一丝倔强的锐利。她单薄的素衣凌乱,肩臂上缠裹的麻布沁出大片暗红,是新换的药被挣裂浸透的血。
云无涯持刀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刀尖甚至稳稳地向下深入了一丝,切开了皮下更的菌丝纤维层。“怎么?我的乖女儿心疼这条看门狗?”他头也未回,刀尖却带起一小块深蓝黏稠、如同活物的菌体组织,“他这里,”刀尖点了点那片蔓延的心脉蓝光,“种着的可是‘蓝髓灯芯’!只要拔了这截烂芯,换上新鲜的药引血肉……就能炼出这世间最亮的‘焚海香烛’,烧透倭寇的骨!”他枯瘦的脸上掠过一丝狂热的光,转头看向林烬,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眸子如同两口阴冷的古井,“你猜猜,这‘新鲜药引’从何而来?”
林烬的身体在药奴的钳制下微微颤抖,肩头的伤在牵扯中迸出更多鲜血,洇透了外衣。她死死咬着下唇,一丝更浓的血腥气在唇齿间弥漫。目光越过云无涯,落在刑架上裴七剧痛扭曲的脸上,落在他肩胛下那片妖艳致命的蓝光上。
“阿七……”她喉间发出模糊的音节,声音沙哑得几不可闻。
云无涯浑浊的眼中寒光一闪,刀尖猛地向下一剜!一小块包裹着凝脂般靛蓝菌丝的腐肉被精准剔出!如同剜下了一块剧毒的水晶!
“呃啊——!”裴七的身体在刑架上绷成一张濒临断裂的弓!惨烈的嘶嚎声撞击着地牢冰冷的石壁!左眼碧光涣散,右眼却骤然亮起一片混乱狂乱的金芒!肩胛下被剜去血肉的创口内,那片包裹心脉的靛蓝荧光如同被戳破的水囊,亮度猛增!光芒甚至穿透了血肉和伤口,在幽暗的地牢中投射出一小片诡异朦胧的幽蓝光晕!
那蓝光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包裹着裴七心脉搏动的血肉,每一次闪烁,都引来刑架上那具身体更剧烈的痉挛和痛苦绝望的嘶鸣。
“这截烂芯要烧没了,灯可就灭了!”云无涯浑浊的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兴奋,他捏着那块带蓝菌的腐肉,如同把玩着绝世珍宝。那沾血的刀尖慢悠悠地转了过来,寒光首指林烬的胸口,“乖女儿,养了你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今日点灯么?心口二指下,那团烧得滚烫的腐肉……才配得上当灯引!”
冰冷的刀尖隔空点着林烬被麻布缠绕、浸透血色的心口位置。那目光黏腻如蛇,在她身躯上缓缓游走,最终定格在她被束缚的双手之上。林烬的右手死死攥紧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紧握的拳缝间,赫然露出一点点不正常的、黏腻的暗红——像是……糖浆?
“怎么?”云无涯拖长了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镇北侯府的喜糖……还舍不得丢?”
林烬的唇抿得更紧,血丝从齿缝渗出。她微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冰寒风暴几乎要化为实质。她没有看那柄指向心口的刀,也没有看云无涯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她的目光越过所有,再次落回刑架上那个因剧痛而嘶嚎抽搐的身影上,落进他那双正被混乱金光和濒死碧意撕扯的眸子里。
药奴的钳制如同钢铁。她挣不开,也没有挣扎。肩头崩裂的伤口在粗糙的麻布下摩擦着,剧痛钻心。但她只是死死地看着裴七。
“放了他。”林烬的声音很轻,在地牢里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山雪崩落前的死寂,“药引……我自己剜。”
“主上——!不行!!”刑架上的裴七在剧痛的间隙嘶吼出声,右眼金芒狂乱跳动,碧色左眼死死瞪向云无涯,“你剜我的!剜碎我心都行!别碰——”
“砰!”
一声沉重闷响!一只沾满泥泞的药奴大脚狠狠踹在裴七的腰腹伤处!剧痛和窒息瞬间截断了他的怒吼!他身体猛烈一抽,如同离水的鱼在刑架上痛苦地绷紧、弹动,大口大口的血沫呛咳着从口鼻涌出。
云无涯阴冷的目光始终盯在林烬脸上,见她如此,那枯败的面孔反而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好……好女儿。”他阴恻恻地笑着,竟真的将柳叶刀递了过来。
冰冷的刀柄入手,带着云无涯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陈腐草药和尸骨般的寒气,刺入林烬的指骨。
没有一丝犹豫。她甚至没有推开药奴的钳制。左手猛地扯开胸前己被血反复浸透、变得又湿又硬粘连着皮肉的麻布!包裹的布层被粗暴撕开,露出底下同样深红的肌肤——那是她之前被巨匾砸伤的肩骨处蔓延下来的伤口边缘!但此刻她的动作毫不停顿,刀尖抵在了左胸偏下、心口上方二指的位置——那正是心窝更柔软处!
噗嗤!
刀尖毫无阻碍地刺入!皮肉被切开的声音沉闷而清晰!鲜血瞬间喷涌!如同小小的涌泉,湿透了她紧握刀柄的手和她撕裂的衣襟!刀尖精准地没入肌肉深处,她甚至能感觉到薄刃贴着骨骼摩擦传来的轻微震颤感!脸上因为剧痛而霎时褪尽最后一丝血色,额头颈项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林烬的身体在剧痛和药奴的钳制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险些摔倒,又强行挺住。她闷哼一声,牙关深深陷入下唇,一丝更浓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握着刀柄的手因为剧痛和用力而指节青筋暴起,几乎要撑破皮肤!更深处——她紧攥的右手被血糊住的指缝间,那点暗红色的黏腻物——半块被血污浸透、几乎融化黏在她掌心的喜糖,正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切。
“呃!”
喉咙深处滚动着无法抑制的痛楚低吟。林烬强撑着,握刀的左手腕如同焊铸的钢铁,狠狠向自己体内一剜!
一大块裹着暗红血块和更深处、呈现出焦黑坏死的筋膜腐肉被硬生生剜了出来!
鲜血如同决堤般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她大片前襟,顺着衣摆滴落地面,汇入裴七流下的血泊。
林烬的身体剧烈一晃,药奴的钳制都显松懈。她猛地将剜出的那块还在微微跳动、沾满血污和焦黑腐坏的肉块向着云无涯脚下狠狠掷去!肉块砸在冰冷石板上,发出“啪”的一声黏腻闷响,滚了两圈,沾满灰土。
“药引……拿去……”声音嘶哑虚弱,像是被砂纸磨过喉管。她眼前阵阵发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后软倒。
手中那把染满了她自己鲜血的柳叶刀“当啷”一声跌落在地。
另一只紧攥的右手也同时失去力气,无意识地松开了。那半块被体温和鲜血融化得黏腻暗红、几乎看不清原本形状的喜糖,滚落在她身下的血泊里。
“主上——!”裴七目眦欲裂!铁链被他挣扎得如同要断裂般铮铮作响!肩胛下被剜肉的创口蓝光明灭疯狂,他却不管不顾,身体拼命想要向前扑出!
林烬倒下的地方,正好在一片湿冷的阴影里。身体软倒的瞬间,模糊的视线中似乎看见云无涯枯爪般的手探向她掷下的腐肉。剧烈的失血和铺天盖地的黑暗如同海啸般吞噬了她最后一点清醒。
昏迷前的最后一刹,她用尽残存的力气,朝着刑架的方向,朝着那个疯狂挣扎的身影,唇齿翕动,发出微不可闻、气若游丝的几个字:
“阿…七…接住……”
虚弱的呢喃还未完全出口,便戛然而止。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彻底在冰冷的石板和黏稠的血泊之中。
一只冰冷坚硬的战靴,沾着外面的湿泥和点点碎雪,踏碎了地牢入口凝滞的黑暗。染着深褐血浆的玄色织金袍角拂过冰凉的石阶,萧砚如同裹挟着凛冬寒风般踏入地牢,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目光冰冷地扫过血泊中昏迷的林烬,掠过刑架上绝望嘶吼的裴七,最终落在正弯腰捡拾那块腐肉的云无涯身上。
“云谷主。”萧砚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金石般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抬手,一卷系着褪色鸳鸯红绦的明黄锦帛被狠狠掷出,如同一道沉重的令牌,砸在云无涯脚边石板上的血污里。
锦帛在血污中滚开半幅,露出朱砂刺目的几行大字,那卷轴的系扣处,两枚小小的、染血的龙纹玉玦相互撞击着,发出低微的金玉悲鸣。那是帝后合婚玺印之证!
锦帛上铁画银钩的朱砂大字在血污中灼灼刺目: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敕药王谷主云氏无涯女林氏烬,救疫济民,功在社稷,今擢封为……”
后面几个字被浸染的污血盖住了。
萧砚冰冷的视线落在血泊中那点不显眼的暗红——是林烬昏迷前掉落、此刻正静静躺在她脸颊旁血污里的半块融化喜糖。他那张如同精雕石刻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如同冰裂蛛网般的痕迹,声音却稳得像磐石:
“……朕的皇后,岂容尔等——腌臜药徒染指?”